第84章 時墨·前世

時墨·前世

春夏之交,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時墨靜靜伫立于蒼山山麓,仰首望向高聳入雲的白玉牌樓,沉重地呼吸。

長劍發出清越的嗡鳴,雨水濺落,蒸發成細密雨霧,淡淡萦繞在劍身四周。

漆黑的鳳目中唯餘肅殺,一如寒星墜落的寰宇,暗沉無光。

他提步,慢慢走向蜿蜒而上的石階。

“時墨,你站住!”

牧舜一的制止聲驟然響起。

時墨恍若未聞。

下一刻,他的衣袍被死死拽住,牧舜一雙眼猩紅,厲聲道:“你不能上去!上去的話,就再也沒有退路了!”

時墨木然地側了側頭,細密的濃睫猶如鳳蝶脆弱的鱗翅,劃出一道易碎的弧線。

“滾。”

他冷冷吐出一個字。

牧舜一眸光一凜,咬緊牙關,不甘心地問道:“為了那個死去的女人,你什麽都不要了嗎!”

時墨靜默一瞬,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已經死了。無論我做什麽,她都不會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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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舜一氣息一滞,手掌一松,那一角衣袍霎時從他手中滑落,無聲墜入雨幕。

“你瘋了。”

牧舜一不可置信地喃喃,“你若如此想為她報仇,可以與我聯手。我一直想置牧府于死地,你不是不知道。只要再給我一年……不!不出半年,我定能将牧府兵不血刃地除掉。你再等等,再等等就——”

“太晚了。”

牧舜一聞言一怔,眉心微蹙:“什麽?”

“半年,太久了。”

牧舜一嗫嚅少頃,驚詫地看着時墨的背影,絕望逐漸漫上心扉。

他勸不回他了。

灰霾的雨幕籠罩天地,牧舜一怔然看着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蒼山青巒裏。

不知過了多久。

凄厲的慘叫似霹靂般轟然劃破沉沉暮霭,幽幽回蕩在山林上空,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鮮血彙成溪流,如注湧向山腳,在牧舜一腳下積出一灘半深半淺的血窪。

水汽與血腥蒸騰蔓延,牧舜一恍然看向血跡斑駁的地面,臉色煞白。

他猛地扶住膝頭,躬身幹嘔起來。

無措中,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求生稻草般,他突然想起了那件頗負盛名的邊域秘寶。

*

數日後。

照雲江,息雲港。

昂鳴的哨笛聲響徹江面,潮濕悶熱的暑氣令人渾身黏膩。

時墨站在扁舟之上,垂眸看着手中的木盒,陷入沉思。

那夜屠戮牧府後,牧舜一給了他這個木盒,囑咐他攜此物前往雲孟邑,拜訪一位名叫神夢機的男子。

“它有什麽用?”

“或許能助你找到華俸的機緣。”

時墨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輕微阖上雙眼。

濃白江霧滾滾而來,頃刻間将他吞噬其中。

再次睜眼時,他看見熟悉的女子坐在桃花灼灼的庭院間,眉眼彎彎地注視着他。

時墨霎時愣住。

華俸沒察覺他的異樣,自顧自地說道:“瞧,這樹桃花開的,好像天邊的雲霞一樣。”

說着,她打量了他幾眼,奇道:“小楊,你怎麽一聲不吭?你不說話,我怎知都城有什麽新消息。你作為暗線首領,今日有點不稱職哦。”

時墨趕忙垂下腦袋,乖順盯着鞋尖,将暗線們近來打探到的事情悉數講了出來。

語畢,華俸莞爾一笑,微微颔首,輕聲道:“有勞你們了。”

僞裝成小楊的時墨心下一松,正欲轉身離開,卻被她喊住。

“我有些心事,想與人傾訴,但偌大的時府竟找不出一人可說。你願意聽我說嗎?只一會兒就好。”

華俸低落的聲音隔空傳來。

時墨薄唇微抿,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華俸舒了口氣,愉快道:“太好了。”

時墨沉默地聽她說着近來的不易,比如被要求食素齋戒,比如夫君嫌棄她折的栀子花不好聞,比如華家施加給她的種種壓力。

不知不覺,半炷香已過。

華俸堪堪止住話頭,輕掩櫻唇,抱歉道:“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說的有些多……”

時墨搖了搖頭,低聲道:“無妨,我不嫌多。”

她微微一怔,轉而露出釋然的笑容,語氣輕快道:“你既聽我說了這麽多,不如也給我說說你近日的煩惱。萬一我可以幫到你呢?”

他眼簾低垂,安靜地想了想,遲疑道:“我……其實,我一直有些迷茫。”

“嗯?”她耐心聆聽,歪了歪頭,“為什麽迷茫呢?”

他眸色晦暗,定定地看着鋪滿一地的粉白花瓣,說道:“我不知道自己如今活着,究竟意義何在……可能,我之于他人,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罷了。”

華俸了然地眨眨眼,柔聲道:“我覺得,你不必着急尋找意義本身。或許,你可以慢慢去想。人生路漫漫,何必急于一時呢。時間會給你答案的。”

時墨恍然擡頭,一眨不眨地望向她。

美夢一般的場景漸漸從時墨眼前散去,他這才發現腳下的扁舟已經停靠在了息雲港口。

時墨怔忪地摁了摁額角,後知後覺地記起,剛才那不過是一段回憶。

而手中沉甸的木盒又提醒着他,他來照雲江的目的。

時墨的眼尾微微泛紅,擡手重重揉了揉泛起潮意的眼睛,而後深吸一口氣。

一葉扁舟載着他,再次沒入照雲江上經年不散的霧霭中。

一次,兩次,三次……

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一次又一次的出發。

日落月出,月隐日升。

孤舟搖晃着沖進霧霭,又無計可施地回到原點,周而複始,日日如是。

江霧将華俸無數次地帶到時墨面前,又無數次地把她從他面前抽離。

微笑的她,哭泣的她,沉默的她,悲傷的她。

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容顏美麗如初,神情卻從歡欣逐漸變得憂郁。

待到與她有關的記憶盡數輪了一遍,他還是未能突破濃霧,抵達彼岸。

時墨痛苦地抱住頭顱,嘶啞地哭喊出聲。

她明明是他從未擁有過的夢境,可他卻像無數次失去過她。

日月更疊,鬥轉星移。

記不清究竟是幾十次還是上百次的失敗之後,時墨隔着時空與回憶的距離,看見華俸的音容笑貌,突然清醒意識到一個不願面對的事實——

她已經離開他很久了。

他與她早已隔着生與死的天塹,唯有在夢境般的回憶裏才得以短暫重逢。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

雲孟邑,草廬間。

神夢機手中的苞谷撒了一地,長劍穩準狠地抵在他的脖頸上。

“大俠,有話好說,”神夢機眼睛一轉,立刻算出眼前這位神情憔悴的公子是為何而來。

時墨寒眸似星,死死盯着神夢機,一字一頓道:“告訴我救她的辦法。我知道你可以。”

神夢機餘光掃見他手中的木盒,眉梢一擡,連聲道:“好說好說,那木盒便是她最後的機緣了!”

時墨心下一松,将長劍挪開。

神夢機回屋拿出羅盤,又握住木盒裏的玉器,認真投入一通鑽研,而後表情凝重地開口:“你想要她複活,可以。但不是找我,而是要去缥缈境。”

時墨俊眉緊皺,質問道:“缥缈境乃天道極境,凡人未嘗能尋。我要去何處找它?”

神夢機又一撥羅盤指針,嘴唇微抿,小聲道:“缥缈境下一個開啓點,在極東之境的東臨州。”

時墨一怔,追問道:“我要在缥缈境內尋找何人?”

神夢機心神微動,嚴肅道:“缥缈境內有一位得道高僧,這世間唯有他可以點化離世之人的機緣。”

時墨颔首,輕聲道了句感謝,轉身離開。

“等等!”神夢機堪堪出聲,叫住了他,“若你與她有緣相聚,請一定要來雲孟邑找我,我願為你們指點迷津。”

時墨腳步一頓,回頭看向神夢機,百感交集地笑了笑,低聲道:“一定會的。”

*

半月後,東臨州。

歷經數日艱辛,時墨以澄淨無我的遺世之志,終尋得缥缈境的竅口。

在缥缈境中,他将婆娑世界與碧落黃泉盡收眼底,卻絲毫不為所動。

當他在孽海情天的一隅角落找到那位得道高僧時,高僧淡然地打量他片刻,慈祥道:“你此番前來,只為一位女子。”

時墨默然須臾,點了點頭。

高僧喟然,若有所思地感慨道:“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

時墨一言不發,面沉如水。

高僧呵呵笑了幾聲,悠悠開口:“你為了她,打破劍心,殺孽纏身。可曾有過後悔?”

“不悔。”

高僧輕不可聞地長嘆一氣,認真端詳時墨片刻,銳利的眸光仿佛能洞察世人心底。

“小公子,老僧且問你一句。你甘願放棄自己的命數,只為換她一次新生?”

“只要她好好活着,我願付出所有。”

高僧心如明鏡,沉思須臾,給出了答複:“那你便坐下吧。”

少頃,暗褐的地面驟然泛出刺眼的金色紋路,漸漸将時墨包裹于光芒之中。

“因果輪回,宿命難違,你與她且行且珍惜。”

亮如白晝的虛空剎那間擴散蔓延,悠長的誦聲袅袅回蕩耳畔。

時墨釋然一笑,緩緩阖上雙眼,陷入黑暗無邊的長眠。

他知道,再次睜眼,将是一個有她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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