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朝暮
朝暮
九月,白露。
秋高氣爽,北雁南飛。
渝都城內,百姓與馬車川流不息,熱熱鬧鬧的煙火氣息遍布大街小巷。
無人議論夏日那件轟動朝野的大案,一如無人想起數月前那場盛大的望族婚宴。
那些雲谲波詭的舊事,好似一場轉瞬即逝的舊夢。
過眼雲煙,煙消雲散。
門可羅雀的華家宅邸前,少女與公子靜默須臾,而後擡手叩門。
沉重的木門發出吱呀悶響,門縫裏露出一小厮的眼睛。
在看清少女的面容後,他詫異地張大了嘴,忙不疊地往宅院遠深處跑去,高喊道:“族老們!大小姐回來了!就在門口吶!”
不一會兒,幾位華家族老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神情又驚又喜,叽叽喳喳地交談不止。
“老夫就說嘛,華俸怎麽可能丢下偌大的家業,不留半分念想呢!”
“對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反正她也沒和時宣正式成親,時府垮了,我們再為她物色一個門當戶對的,嫁過去照樣能互為助力。”
“可不是嘛。幸虧咱們華家有福氣,沒攤上時府那樣一個爛攤子。否則,我們說不行也要被牽連進去咯!”
“真險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朽活了這麽久,對這句話可是深有體會啊,哈哈哈哈。”
族老們一邊說着,一邊走到宅邸正門,一眼便瞧見了站在門外的華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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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後凝神一看,華俸身邊還立着一位面生的公子。
族老們心下一驚,暗道不妙,互相使了幾個眼色,在心裏打好草稿,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棒打了這對小鴛鴦。
華俸看見他們,嬌俏的面容挂上了客套的微笑。
恭敬行禮後,華俸開門見山地說道:“各位長輩,我此番前來,是與你們辭行的。”
族老們如遭雷擊,紛紛愣在原地,張口結舌,磕磕巴巴道:“不可!你作為華家繼任家主,怎能如此意氣用事!”
華俸對他們的反應毫不意外,保持微笑,眸光沉靜,正色道:
“我并非一時意氣,實乃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華家家大業大,人才輩出,并不差我一人。待我走後,族老們可從後輩裏擢選德才兼備之人,悉心教導,認真栽培。華家的錦繡榮耀就托付給你們了。”
“豈有此理!”族老們胡子一吹,橫眉冷對,氣哼哼罵道,“你狠心抛家舍業,無非是為了和時墨這個混賬遠走高飛!都城裏那麽多家門顯貴的金龜婿任你挑揀,我們憑什麽要便宜了他這個家世式微的臭小子!”
聽見族老們如此貶低時墨,華俸柳眉緊蹙,臉色微沉,桃花目裏浮現一絲冷冽與厭煩。
她伸出手,與時墨十指相扣,迎着族老們憤怒的目光,冷冷開口:
“在不被你們所知的年歲裏,我也曾為華家的前程殚精竭慮,可惜大廈傾頹的那一日還是來臨了。如今,我早已看透,我之于華家,之于你們,不過是物盡其用的棋子罷了。在你們看來,棋子不配擁有自我的決斷,只需要安分守己地聽從你們,為你們謀求權力和利益,就足夠了。”
傲湖峰的話語猶如道道響亮的耳光,不留情面地抽打在族老們神色各異的老臉上。
族老們倒吸一口冷氣,嘴唇嗫嚅顫抖,指着華俸的鼻子,咆哮道:“你這個口出妄言,大逆不道的東西!”
華俸嘴角一揚,微微側開頭,不予理會他們的謾罵,語氣複雜道:
“你們只在乎我有多麽優秀,多麽拿得出手,能為你們攀附多麽優渥親家。從始至終,你們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正因為你們對我的感受不屑一顧,所以你們也吝惜于對我投以關懷。若我們是陌生人,該有多好。為什麽你們偏偏會是我的族人呢?”
族老們被華俸的言論氣得老眼昏花,血氣上湧,一張張老臉漲得通紅,紛紛指責她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華俸靜靜聽着不堪入耳的唾罵,微微擡起手臂,攔住幾欲動怒的時墨。
她緩緩呼出一口濁氣,似乎終于放下了心底的一塊巨石,口吻悵然道:
“真可笑。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希冀你們施舍我一點溫暖的目光。可惜你們從來沒有給予我分毫的溫暖。我在你們眼中,和那些随意擺布的貓兒狗兒究竟有什麽兩樣。哪怕在我的辭別之時,你們也一如既往的自私倨傲,目中無人。”
在族老們此起彼伏的嘈雜喧鬧聲裏,華俸微微一頓,輕不可聞地喃喃自語:
“我不會再容忍你們對我施加隐形的枷鎖,我也不屑于獲得你們對我的認可和褒獎。這一生,這一世,我只為我自己而活。我不是華家的家主,不是夫家的附屬之物,更不是你們穩固權柄的棋子。我只是我,僅此而已。”
語畢,華俸毫不留戀地轉身,迎着燦爛的秋陽和清爽的長風,與時墨并肩走向遠方的暢途。
*
數日後。
照雲江畔,息雲港口。
幾葉扁舟飄蕩在照雲江上,漫無目的,逐波而行,漸漸隐入雲霧山川。
熟悉的哨笛聲劃破沉沉霧霭,鳥雀撲簌簌飛向漫山紅葉的峰巒。
華俸驀然回首,看見時墨立于岸邊的扁舟之上,含笑凝望着她的背影。
華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兩頰漾起甜甜的小梨渦。她從草叢間直起身,揚了揚手中的花簇。
粉白淡紫,鵝黃青綠,缤紛錦簇地綻放在她的掌心。
時墨目光寵溺,朗聲說道:“我們該啓程了,時不我待哦。”
華俸櫻唇微噘,提着裙擺奔到港口,與時墨隔水而望。
她俏皮地歪了歪頭,緩緩伸出手臂,放在他的面前。
時墨了然一笑,輕柔握住她的柔荑,仰視天際萬裏層雲,有感而發。
“上次來此處的畫面,還歷歷在目,猶如昨日之事。可見光陰雖長,卻逝如流水。先人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知時間之快而無常,遂曉須臾之短且珍貴。”
華俸輕盈躍至時墨身邊,穩穩站立後,倚在他的肩膀,小聲問道:“時墨,我問你哦,為何我們甫一見面,你就對我那麽好呀?難不成,你傾慕我已久,愛在心口難開?”
她不過是随口一問,語含幾分打趣與調侃。
時墨靜默一瞬,腦海間思緒紛飛。
他深深望進她的眼底,往事流轉于他的眼眸。
“在缥缈境時,我曾立下誓言,若我與你來世相遇,我定要護你一生周全。”
華俸聞言一怔,忍不住粉唇一扁,盈盈水光浮現在明媚的眼眸。
她使勁眨了眨眼,按捺住眼眶泛湧的淚意,嘟囔道:“聽你這麽說,倒叫我無端生出許多傷心來。”
時墨見她淚花閃閃,薄唇微抿,安慰道:“怪我,我不該提起往事。不如我們談談別的,如何?”
華俸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問道:“別的事是什麽事?”
時墨嘴角勾起,邪邪一笑,緩聲道:“在觀月山莊,你說你恨自己美色當前,道心不穩。還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對麽?”
華俸大吃一驚,花容失色,驚呼道:“你,你怎麽還記得!”
時墨眉梢一挑,悠然自得道:“那是你第一次對我月下陳情。如此難得之事,我怎能不記得。”
“原來你知道!”華俸詫異地瞪大眼睛,遲疑道,“那時候,你分明聽出我在訴衷情,卻還是裝作聽不懂的樣子,還笑話我是發燒說胡話!好哇你,故意氣我是嘛!”
時墨搖了搖頭,一本正經道:“彼時我懂裝不懂,是想讓你說得再直白一些,勿要拐彎抹角。我并非想惹你生氣,你莫要曲解我的一腔心意哦。”
華俸輕哼一聲,腦袋一偏,拒絕相信他的狡辯。
時墨故作惆悵地長嘆一氣,“我們在瓷洲分別前,你說等我回來,給我一個正式的答複。而今數月已過,我一直很好奇那個答複是什麽,甚至好奇到長夜漫漫難以入睡呢。”
華俸眯起眼睛,狡黠地壞笑起來,像個嬌俏靈動的小狐貍。
時墨撒嬌似的晃了晃她的小手,燦若辰星的鳳眸裏滿是愛戀。
華俸白皙的面容上浮現一絲紅暈,她踮起腳尖,貼近他的耳畔,氣若幽蘭。
“餘生有涯,而思無涯。時墨,我願與你朝暮白首,一世長安。”
甜蜜醉人的笑意蕩漾在時墨的眼角眉梢。
他與她十指緊扣,不再松手。
往昔種種,滾滾江霧吞噬一空。
今後種種,皆于眼前撥雲見日。
風煙俱淨,水天一色。
一葉扁舟随水飄蕩,載着并肩而立的他們,悠悠駛向天光乍現的遠方。
碧波千裏,雲霞明滅。
紅塵萬丈,滄海一粟。
他們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