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明

第6章 失明

容棠稍微愣了一下。他還是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只覺得眼睛裏像是蒙上了一層陰翳,隔水望月,只能看得清藥修的大致輪廓。

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最後只得托盤以告:“我好像看不太清你的樣子。”

謝翎聞言愣了一下。

容棠低下頭,撩起衣擺跪在謝翎的面前:“您救了我。我自然是不敢忘記您的恩情的。”

謝翎望着眼前這個在自己面前跪着的凡人,臉上閃過了一絲不加掩飾的愕然。

他有些複雜地看着容棠,當日在天階上匆匆一瞥,謝翎便已經看出他渾身上下經脈俱斷,修為被廢,身上還有許多複雜的刻印。

本以為是個經受磨難、會滿眼怨恨的凡人,謝翎低下頭,卻看見容棠那雙眼睛裏盡是茫然和無措。

謝翎皺了下眉頭,他的手腕輕輕一動,容棠的目光卻依然沒有焦距地停留在自己面前。

看來眼睛似乎是真的傷到了。

謝翎暗忖,目光便開始變得肆無忌憚起來,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起這個跪在地上、幹淨卻又單薄得像張紙的人。

身上受了這麽重的傷啊……

謝翎喟嘆道,果然在自己的挑撥下,那些心眼子比針還小的修士們,真的對這樣弱小的凡人動手了啊。

果真無趣。

謝翎雖然是這樣想,臉上也是冷漠的表情,說出話的卻是溫柔備至:“這裏太冷了,你身上還有傷,還是快些起來吧。”

他冷眼看着容棠感激地望着自己,對着自己又拜了一拜,然後踉跄着站起身來。

他看着那個身影單薄的人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茫然地四處望着。謝翎沒把他當回事,閉眼準備休息,卻不想聽見那個凡人躊躇了片刻,終于開口發問:“仙長,你怎麽會被關到地牢裏來?”

容棠本來是不想問的。以藥修的修為,是能看破自己曾經修煉過,但現在卻經脈俱斷,修為俱損。

但藥修沒有問自己,自己也不該去問藥修。

但容棠不相信陸骈對自己說的話。

他還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可能會有一個好人,會不計回報地向自己施以援手。

但容棠不知道的是,那個被謝翎頂替、真正的藥修确實是他想象中的好人。

但那個好人,早已經被謝翎殺死了。

謝翎看着那個茫然望着自己的容棠,心裏嗤笑一聲,卻懶得和他說話。

他為什麽會被人識破,這件事自然沒有人會比他自己更清楚。魔域毒瘴橫行,唯有修煉出魔骨才能在魔域裏行走。

而謝翎的魔骨,是被人硬生生地抽出,讓他親眼看着他苦心修煉的魔骨被折斷, 被寸寸化為齑粉。

魔域他回不去,修真界裏卻是看見魔族人人喊打。

謝翎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能讓自己養傷,重新修煉出魔骨來。他頂替了藥修後,便把主意打到了歸雲宗。

他決定假扮成一個被魔族附身的可憐藥修:出身君梧山的世家名門,歸雲宗不敢殺死自己,頂多将自己扔進地牢裏,用那些可笑的驅魔儀式來哄弄自己。

這個過程看上去是痛苦了一點,但謝翎需要的正好就是這樣的痛苦。

魔族以欲望生魔骨,謝翎選擇的這種方式也很簡單。

讓自己處于極致的痛苦裏,對于生的欲望也就越大。

越痛苦,越想解脫,越想解脫,欲望也就越強烈。

謝翎生魔骨的那段記憶幾乎已經變得模糊,他記不清細節,只記得那是他除了出生之後的第一次哭,第一次那樣撕心裂肺,跪在地上求着他名義上的“母親”給自己一條生路。

他的身上已經連肉都沒有了,只剩下累累的白骨。可那個女人卻連骨頭也不放過,她用魔氣吊着謝翎的命,逼着他親眼看着自己從血肉俱存的人,變成一個血淋淋的怪物。

後來……

後來發生了什麽,謝翎也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他從痛苦裏蘇醒,魔域的毒瘴再也不能刺痛他的眼睛。地上腐爛的血肉化成的泥土藏着暗鬼,卻無一人敢近他的身。

謝翎修煉出了比他母親還要強大的魔骨。

但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向來記憶就不太好:比如那個藥修的面容, 謝翎埋葬他的時候還特意記住的。可他等在自己早已習慣的噩夢裏看見那個身着白衣的藥修向自己伸手,他扔下那日的匕首,有些別扭着想要上前接過他手裏的糖果,卻發現那個藥修在他面前,白衣瞬間變成了血衣。

謝翎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很努力地去看,那那個藥修即便此時穿着血衣,但也風姿俊雅,猶如君子,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我特意去山下……給你買了松子糖。”

“你要吃糖嗎?”

謝翎看着那雙修長的手向自己伸來。他在夢裏去接那塊糖,擡頭想去看那個藥修,卻發現他的臉不見了。

他想不起來了。

并不是記不住,而是像被霧氣蒙住了一樣,他想看,但怎麽也看不清楚。

謝翎沒有辦法。但是他還是要假扮成藥修。

他在臉上施了法,讓人記不住自己的面容,以此蒙混過關。

此間情形,謝翎自然不會告訴容棠。

他打算不理會對方,合上眼要休息,卻聽見容棠又猶豫着開口:“仙長,你給我的藥,是清心丸嗎?”

謝翎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

自己當時匆匆一瞥,以為容棠不過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凡人奴,欺他不認識手裏的丹藥,便随手給了與他傷勢無關的清心丸。

但謝翎是不可能承認的。

他完全沒有謊言被戳破的心虛,只是眯了下眼,露出一個無辜的笑,作出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居然是清心丸嗎?我那小童真是糊塗,居然給錯了藥。”

容棠愣了一下,顯然是接受了謝翎的說辭,只是搖了搖頭:“沒關系的。”

……畢竟就算沒有給錯藥,自己也用不上。

而且只會被欺負得更慘罷了。

謝翎沒想到容棠居然這麽相信自己,先是愣了一下,便繼續熟練地編織自己出身的謊言。

“你是說,你是從君梧山而來的藥修?”

容棠愣怔住了,試探着開口,“仙長,能否請問您的姓名?”

他的那位友人也住在君梧山。那位友人在家中行二,聽他說,他的兄長便是藥修,經常雲游在外。

“我的名字?”

謝翎頓了一下。他記不得對方的名字,但是也不知道該編個什麽出來。畢竟聽容棠的語氣,好像是對君梧山熟悉的樣子。

他害怕自己說成了容棠認識的人,便說了自己的真名,“我叫謝翎。”

說謊對于謝翎而言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容棠完全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上去“奄奄一息”的人在騙自己,只是心底有些失望。

能讓宗主親自請來的藥修,又是來自于君梧山,容棠本以為眼前這位會是自己友人的兄長,沒想到對方的姓是謝,并不是友人所姓的君。

容棠看着眼前的人,竟然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對方被束縛在囚籠裏,根本沒法行動,也根本無法進食。

在這裏,能照顧他的人,只有自己。

容棠想幫幫他。

容棠摸索着回到了自己那間冰冷的床榻。他的眼睛其實已經看不見太多東西了,容棠憑着記憶,找到了把陸骈留給自己的飯盒。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谕”,吃不吃都不會餓死,于是便想把這些膳食拿給謝翎。

但是眼睛實在看不清路,容棠走到一半實在走不下去,只得撕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用布條蒙上眼,束在腦後,專心用耳朵辨別前路。

他的做法果然是正确的,雖然徹底斷絕了最後一絲視線,但聽力卻也因此變得更加靈敏,比剛才那樣既看不清又聽不準的情況好了太多。

謝翎沒想到容棠會再回來,而且他不僅是回來了,手裏還提着一個飯盒。

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但臉上的表情依然只有冷漠。他冷眼看着容棠摸索着打開飯盒,小心翼翼地從那少得可憐的膳食裏,捧起一碗已經涼掉了的稀粥。

謝翎雖然失了魔骨,但修為還在。他不需要進食也活得下去,但看着容棠艱難地摸索着上前,把那碗粥湊上自己的唇邊時,謝翎鬼使神差,居然嘗了一口。

……好難喝。

謝翎心想,不過,眼前這些大概就是眼前人一天的飯了吧?居然拿來給自己喝,他是個凡人,不吃東西的話難道不會餓死嗎?

之所以為自己做這些……不會真的只是因為自己在天階上随手救了他一把吧?

這世界上還真有這麽好騙的人嗎?

謝翎看着動作艱難的容棠,挑了挑眉,惡念忽生。

他無動于衷地看着容棠湊近自己,然後裝作不小心,把容棠手裏的大半碗粥撞翻在地上。

謝翎看着滿臉茫然和無措的容棠,好整以暇地等着對方發火,卻不想容棠只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

他像是很愧疚地開口:“仙長,我現在眼睛不太方便……我可能沒有辦法很好地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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