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廉恥
第9章 廉恥
剩下的飯菜容棠也沒有再動。粥裏被放了東西,其他的飯菜裏想必也有。
他默默地收拾好,抱着自己的一床薄被,想要去自己那張可憐的床上休息片刻時,一個人卻突然闖了進來。
“容棠!”
容棠茫然地擡起頭,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被子。
他雖然看不見,但陸骈的聲音容棠不是認不出來。他不知道對方為何突然這樣急促地沖進自己這裏,但容棠卻隐約察覺到了對方身上極低的氣壓。
陸骈的臉色鐵青,幾乎是難看得不能再難看。
容棠的膳食一直都是自己在照看,陸骈會親自畫了符咒,押着傀儡讓他們來給容棠送飯。
一切都照常,直到陸骈發現自己的飯盒被人掉了包。
他急匆匆地要趕來,周意卻帶着一夥人,站在不遠處,朝着陸骈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陸大師兄,美人在懷,你可真是坐得住啊。”
他不緊不慢地開口:“不過,大師兄向來對風月之道不熱衷,有些事,還是需要師弟來教教你。”
陸骈眼中流露出厭惡:“我的事,不用你管。”
“師兄何必說如此見外的話呢。”
周意語氣親昵道,“想着師兄還沒見過發/騷的小奴,便想着給師兄看看……放心,一點迷離花,權當是師弟拜謝師兄的小禮。”
陸骈猛地擡起頭看向周意。
“現在這個時間,想必他已經都吃下去了吧。”
周意露出一個笑,“真羨慕師兄,能得擁美人在懷,而我等只能幹看着。”
陸骈眉頭緊緊皺起,他當然知道迷離花的威力,顧不得與周意争執,起身便要向地牢走去,身後的周意望着他那忙慌着急的背影,嘲諷着開口:“大師兄,想不到你平時冷得像塊木頭,現如今竟也是急色之人——”
他話還沒說完,梅花镖便已經飛至他的面前,險險擦着發絲,釘死在一旁的牆壁上。
周意瞳孔大睜,一瞬間冷汗都起來了,剩下的話也被因為陸骈的驚吓被咽回了肚子
陸骈連頭都沒有回:“容棠的事,宗主已禁令你來插手。若你再敢犯上,我必不輕饒。”
周意看着那枚沒入牆壁的梅花镖,腿都有些發軟。他背後一身冷汗,盯着陸骈的背影,冷笑了一聲,轉身離去。
陸骈幾乎是一路飛馳而來。他擔心容棠已經喝下了那碗加料的粥,害怕事情的一切都走向無可轉圜。
當他看到桌上幾乎沒怎麽動的飯菜,和蜷縮在一邊抱着薄被的容棠時,陸骈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竟然是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他穩了穩心神,臉上又重新變得毫無表情:“怎麽沒用午膳?”
容棠怔愣了一下。他閉上眼睛,身體都在發抖。
他只覺得這世間荒唐而又可笑。
他的師兄那樣疾言厲色地呵斥自己不知廉恥,可他的好師兄,又是怎樣的心懷鬼胎?
宗主命陸骈看守自己,他的飲食起居皆由陸骈掌控,那碗粥裏的東西,如果不是陸骈的默許,又怎麽會被放到自己的碗裏來?
現在如此急促趕來看自己,怕是想察看自己是否乖乖地喝下了那些藥。
陸骈不僅是想要自己服侍他,還想看自己被藥物折磨到發瘋發狂,難堪求饒的醜态。
容棠閉了閉眼睛,第一次覺得失明是這樣一件讓自己慶幸的事。
無論睜眼還是閉眼,他都不用再看見從前對自己體貼照顧的人,變得怎樣面目全非。
這樣的黑暗絕望,無論看還是不看,也都是全然一樣。
陸骈看着毫無反應,渾身死氣的容棠,眉頭不由得深深皺緊。
他上前想要察看,伸出的手想向從前一樣,親昵地揉一揉容棠柔軟的發絲,對方卻像是驚弓之鳥,堪堪避開了自己。
陸骈目中流露詫異和愕然,他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容棠卻徑直繞過他,臉色蒼白卻非常平靜。
他輕輕說:“仙長既然希望我喝,那我便都聽仙長的。”
陸骈甚至還沒能理解容棠話中的意思,便看着那單薄猶如紙影的人俯下身,摸索着将那碗涼透了的粥端起來,閉了眼要一飲而盡。
“你做什麽!”
陸骈在一瞬間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憤怒,他不知道容棠為什麽會這樣做,也不明白自己看着眼前的人會是這樣的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
容棠實在是太瘦了。
蒙眼的帶子幾乎是要遮住了大半張臉,那蒼白脆弱的臉頰狠狠刺痛了陸骈的眼睛。
粥碗被打翻在地,瓷片和着米粥碎裂了一地,容棠卻無知無覺地俯下身來,絲毫不顧忌那碎片會割傷自己的手。
他把那些米粥捧在這裏,竟然要送進嘴裏。
“你瘋了嗎?!”
陸骈動作慢了一步,眼睜睜地看着鮮血從容棠纖細的手指裏流下,容棠卻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要把那粥放進嘴裏,即便上面已經滿是灰塵、砂礫和鮮血。
陸骈上前一把攥住了容棠的手,眉頭緊皺着将所有的碎瓷片清空,聲音都帶着怒火:“我沒有讓你喝!”
他等了半天都沒等到眼前這個宛若木偶的人有所反應。
直到片刻,那個搖搖欲墜的容棠,忽而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仙長……不就是想親眼看着我喝下去嗎?”
陸骈看着眼前的人,只覺得有說不出的古怪。
容棠沒喝那碗裏的粥,應當不知道那粥裏放了什麽東西。他趕來得也算及時,為何容棠的态度會這樣的古怪。
陸骈眉頭緊皺。他不善言辭,沉默了一會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得強硬地說道:“飯菜已經涼了,就別吃了。”
容棠沒有說話。
陸骈閉了閉眼睛。他右手掐訣,衣袖一揮,地牢的一側竟憑空出現了一排竈臺。
陸骈冷着臉把那些摻了迷離花的飯菜全部倒掉,用法術清洗了碗筷後,自顧自走向了竈臺。
容棠完全猜不出陸骈的意圖。若陸骈想要折磨自己,或是想看自己的醜态,為什麽要打掉自己手裏的碗,又為什麽要把飯菜倒掉。
他辨別着耳邊的聲音,雙眸裏除了茫然更多的還有一份困惑。
……陸骈這是在親自給自己做飯嗎?
飯裏,還會有那種藥嗎?
即便是有,他也沒有辦法。
容棠苦笑一聲,現在的自己就是被困在地牢裏、任人揉搓的面團,除了等待爐鼎印落之日,他什麽都做不了。
那又何必多此一舉,非要在這裏做這些飯食給誰看呢?
容棠想起曾經和陸骈一同習劍的過往,只覺得心底刺痛。
他嘲弄地一笑,安靜地坐在一旁,閉上了眼睛。
“吃吧。”
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羹被放在容棠面前,容棠眉頭輕蹙,很快便聞出眼前這碗湯羹便是陸骈從前常常給自己做的桂花羹。
陸骈表情淡淡地擦了擦手,靜立在一旁,等着容棠吃完。
容棠捧着手中這碗熱氣騰騰的桂花羹,手指被自己用力攥着,刺破了掌心。
他幾乎麻木的情感在這樣熟悉、這樣香甜的桂花羹裏被喚醒,尖銳的疼痛如同浪潮一樣席卷全身。
從前宗主疼他,師兄也疼他。
容棠随口說了一句沒吃飽,陸骈便會記在心底,偷偷給他做一碗桂花羹。
曾經的過往越是美好,便越顯得現在的一切是那樣的不堪且又諷刺。
陸骈看着容棠眉心微皺。他喝得極為緩慢,動作也非常僵硬,像是抗拒,但又不得不喝。
他回憶了一下自己做湯羹的步驟,卻沒想出自己在哪步出現了差錯。他想不通,最後便看着容棠,冷冷地開口:“不想喝的話也可以不用喝。”
其實桂花羹做得一如既往的香甜,但容棠卻不敢再像從前那樣相信陸骈了。
他喝得很慢,因為他記得謝翎喝下沒幾口便瞬間發作,明白這是發作極為迅猛的藥物,便有意拖延時間,看看這碗桂花羹裏是不是也被放了什麽不堪的東西,用量又有幾何。
但出乎容棠意料的是,這一碗幾乎快要喝完,那種不适的感覺卻一直沒有到來。
而陸骈就在旁邊,臉色冷冰冰地看着容棠把桂花羹喝光。
看着空了的碗底,陸骈的眼底浮現起了淡淡的笑意,但很快便又消失了。
他想撤了小廚房,但一想以後來這裏幫容棠做些吃食也方便,便又留了些食材放在這裏,自己轉身欲走。
“仙長。”
陸骈聽到容棠在喊自己,他的聲音比剛才好了很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飽了有力氣的緣故,“可以再幫我做一碗,讓我慢慢喝嗎?”
陸骈愣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懇求自己的少年,神情依然冷得像塊冰,卻沒有拒絕容棠的請求。
但那碗湯羹并沒有落入容棠的腹中。
陸骈像是有急事要處理,做完桂花羹後便匆匆離去,容棠待他走遠,面上浮現起一點淺淡的笑容,把那碗桂花羹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裏,摸索着起身,把那湯羹想帶去給謝翎。
但容棠來的并不湊巧。他到的時候,謝翎已經被紙傀儡吊了起來,正在進行着新一輪的拷問。
他的眼睛看不到,耳朵卻能清晰地聽到謝翎強忍着疼痛而發出一聲聲悶哼。
容棠只覺得心髒都被揪緊了起來,渾身都跟着發抖。
謝翎既是君梧山大族中人,被這樣強行關押在歸雲宗裏驅魔已經實屬不妥,為什麽歸雲宗還要對謝翎濫用私刑?
這是要逼謝翎屈打成招嗎?
容棠因為憤怒和不平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他在外面聽着謝翎被刑訊,等到結束的時候,容棠幾乎都拿不穩手裏的桂花羹。
“……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謝翎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虛弱,他似乎對于容棠的到來感到非常驚詫,“咳……咳咳!!”
被鐵鏈捆住雙手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連帶着鎖鏈一起铮铮作響。
容棠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經濕潤了,他摸索着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桂花羹喂給謝翎,聽着對方虛弱的氣音,只覺得心都碎了。
謝翎明明是這樣好的人,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對待?
容棠攥緊了雙拳:“仙長只是被無辜附身的藥修,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你……”
“你不用擔心我。”
謝翎溫和地安慰他,似乎像是很随意地說起這件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在今天下午突然對我……咳咳……”
他又開始咳嗽起來,容棠卻有些發愣。
一陣陰冷的感覺在一瞬間席卷全身。
從今天下午嗎?
也就是說,是陸骈離開之後,才對謝翎突然用的刑嗎?
怎麽會是這樣?
容棠的臉色霎那間變得蒼白,整個人都變得搖搖欲墜。
原來……原來又是自己連累了謝翎……
“你怎麽了?”
謝翎像是察覺到了容棠的不對勁,“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容棠在一瞬間簡直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眼前這個人。他的心底幾乎是滿滿的愧疚,神情也顯得是那樣的無助。
謝翎看着他握住鐵欄,眼淚浸透了蒙眼的布條:“仙長……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他那樣崩潰的流淚,自然也沒有注意到,方才一直在咳嗽像是吐血的謝翎,突然悄悄沒了聲音。
如果他能看見,他沒有失明,他就會發現,他所認知的一切,都只是一場謝翎精心編排的騙局。
從一開始容棠靠近這裏,謝翎便有所察覺。
根本沒有紙傀儡來用刑,謝翎根本也沒有受傷。他只是很清楚地明白,中午有人下了藥,那他便在中間創造時間差,虛構出歸雲宗用刑的事實,讓容棠誤會下藥與受刑之間存在因果。
謝翎利用這一場騙局,能輕而易舉地讓容棠充滿愧疚,能讓容棠再次陷入崩潰。
謝翎望着眼前這一切。
這些是他早就計劃好的。可是當他真正看着眼前的容棠,那樣無助地流出眼淚,謝翎突然覺得,自己竟然有些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