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英雄

第19章 英雄

又過了幾日,容棠在午後見到了謝翎。

他當時正看着君回寧給自己找來的話本,抿着嘴露出微微的笑意,不多時只發覺眼前有沉默的人影遮擋住從樹葉空隙間透進來的微光,不由得擡起頭來。

謝翎站在他的眼前,模樣像是比上次見的時候要消瘦了些許。

他這樣沉默不發地看着容棠,神情像是隐在黑暗裏一樣。

“你,你回來了?!”

容棠又驚又喜地站起身來,他連忙把書放到一邊,上前想抓住謝翎的手卻又猶豫地縮了回去,略顯局促地站在謝翎的面前,“你是怎麽進來的?你的母親怎麽樣了?”

謝翎安靜地望着眼前的人,他的目光從容棠那張漂亮的臉上滑過,略略落在容棠手邊放着的那本話本書上。

君梧山自有一套情報網絡,每本書上都有隐藏的标記。謝翎只是這樣看了一眼,便明白這本書出自君家。

想必容棠在君回寧身邊,君回寧必然事事親力親為。

自己反倒是來自找不痛快了。

謝翎把心底這點波動慢慢地壓下去,若無其事地對着容棠露出一個微笑來:“都挺好的。”

容棠并沒有察覺出謝翎的半分異樣,他歡喜地拉着眼前的人,讓他坐在一旁,又轉身想去給謝翎拿些自己做的吃食,謝翎卻不着痕跡地掙開他的手,沒有跟着容棠向前。

容棠感受到謝翎對自己的抗拒,稍稍怔了一下,心中安慰自己謝翎既然來就不會再走,便聽見謝翎的聲音:“我片刻就走。”

容棠微微睜大了眼睛:“你剛來就要走嗎?”

謝翎沒有言語了。

他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人,容棠的天真依然像從前在地牢裏那般,自己說什麽他便深信不疑地堅定什麽。不遠處的君回息在向謝翎打手勢,告訴他只能簡單說幾句話,不然他就拖不住自己的兄長君回寧了。

謝翎沒有再猶疑,深色的瞳孔裏帶着一點被掩飾得很好的冷意:“如果我現在帶你離開這裏,你願意跟我走嗎?”

“現在嗎?”

容棠萬萬沒想到這麽突然,但還是點了點頭,“仙長帶我去哪裏,我就跟仙長去哪裏。”

謝翎怔怔地望着他,聽到容棠的答案後,薄唇上慢慢地浮現起一絲笑意。

“那如果我要是殺了君回寧呢。”

他這樣若無其事地說道,“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什,什麽?”

容棠呆了一下,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直到謝翎再次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為什麽要殺阿寧?”

他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極度的迷茫和恐懼中,謝翎看着容棠走上前,有些畏懼地看着自己,像只怯生生的羔羊:“仙長,現在和我說話的還是您嗎?您身上的魔氣還沒有祛除嗎?”

“……”

謝翎沉默地望着容棠,只是說道,“你很在乎他嗎?”

容棠沒有說話,但謝翎看得出來他已經進入了防備姿态,他自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藏在背後的左手卻在以血為谕,不知道要把誰喊來。

還能喊誰呢。

謝翎自嘲地想,容棠在這裏的靠山,不就是那君家的二公子,君回寧嗎。

他走上前,輕而易舉地就制住了容棠的手,面無表情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不,不難。”

容棠面對着眼前這個不知道是人是鬼、長相卻和仙長一模一樣的人,聲音都在發顫,“仙長和阿寧,對我來說都很重要……”

“很難作出選擇嗎。”

謝翎說道,一動不動地盯着容棠看。

“我……”

容棠顫抖着說不出話來,仙長是我喜歡的人,很重要,可是阿寧是對我好的人,也很重要。為什麽一定要作出一個取舍呢?

他好想鼓起勇氣對面前的人說,仙長我心悅于你。可是仙長好像不會是眼前這樣冷漠,把“殺”随便就放在口頭上的。

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仙長呢?

有些話,只能親口告訴仙長啊。

“……我明白了。”

謝翎面無表情地松開手,他的力道雖然控制着但容棠的手腕上依然被勒出了紅痕。他漠然地看着眼前被自己吓哭了的人,什麽也沒有說,徑直離開了這裏。

“仙長!”

謝翎聽見身後容棠在叫自己,但他卻沒有再回頭。

君回息已經在催促他,君回寧馬上就要來到這裏,他該走了。

一路上君回息都不說話,卻一直悄悄地觀察着自己的神情。

謝翎都看在眼裏,心裏卻只覺得疲憊和倦怠。

當年母親也會是這樣的心情嗎?

發現自己的丈夫不忠,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卻又在外面打着魔尊的旗號豢養了一衆情人。

她也是懷着這樣的心情,将自己不忠的丈夫殺死,然後一口一口吃進肚子裏嗎。

母親曾瘋狂地在自己面前發癫。她又哭又笑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告訴自己,只有占有和掠奪才能真正地控制一個人。

人心藏在皮囊之下,心永遠可以四處游走,可肉體卻永不會背叛。

“你要鎖住他,你要占有他。”

他的母親在他的耳邊悄聲低語,“讓他在最愛你的時候死去,或者在你最愛他的時候殺死他。”

“這樣的感情才會永久不腐。”

謝翎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手腕。

上面多出來的一條脈搏是他曾經在容棠身上下的蠱。

歸雲宗的算盤他明白,君回寧的心思他自然也知曉。

容棠不是想要跑嗎?

他只是想要離開歸雲宗的控制,所以可以選擇能帶走他的自己,也可以選擇君回寧。

他也許,只是把自己當成離開歸雲宗的工具。

他不是不想當爐鼎嗎。

他不是想和君回寧永遠過這樣的生活嗎。

謝翎嘴角勾起一絲涼薄的笑意。

那我偏不如你心願。

君回寧回來的時候,只看見書被扔在一邊,容棠跪坐在草地上,神情恍惚。

他意識到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裏也許發生了什麽事情,快步走上前,溫聲開口:“怎麽不看書了?”

君回寧敏銳地察覺到容棠手腕上多出的一道紅痕,稍有愣怔的片刻便聽見容棠啞聲開口:“阿寧,被附身的人是會一直被附身嗎?”

這個問題實在讓君回寧摸不到頭緒。他不知道容棠為什麽會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但君回寧還是很耐心地解答了:“按理說不會。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我……我看書看到的。”

容棠停頓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強,“我們回去吧。我看書有些累了。”

君回寧看出容棠的心情不好,于是也沒多說什麽,便點了點頭:“方才我弟弟拿了些鮮筍來,一碟清炒,一碟煲湯,如何?”

容棠終于露出一點笑意來:“好。”

剩下的幾天平安無事,容棠不再出去看書了,他偷偷地想刺破自己的手指取血,想給謝翎寫信。

但他破不開歸雲宗的禁制,信總是在接近歸雲宗的守山大陣時觸碰陣法,發出一陣又一陣尖銳的警鳴。

君回寧一開始還不解容棠是在做什麽,他本想拿出自己的紙鶴來幫容棠送信,卻在看到容棠微紅着的臉頰時,神情一下子就冷淡了下來。

那個騙子只怕是現在都自身難保,又怎麽可能再回來履行承諾?

君回寧在心中嘆息一聲,收回了自己剛想拿出的紙鶴。

就這樣讓容棠死心吧。

君回寧想,與其讓自己戳破這件事,容棠在漫長的等待中,早晚會忘記那個人的。

而自己,卻可以陪他很久很久。

但此時發生了一件君回寧從未想過的事情。

歸雲宗外來了一片烏壓壓的魔物。

君回寧看不出這些魔物的來歷,但歸雲宗的上下卻全都已經被魔氣侵染,強大的守山大陣在這些魔物的面前好似擺設,天地上下俱是一片壓抑的漆黑。

饒是一直在屋內不出來的容棠也察覺到了異常,他走出住所,擔憂地看着屏障外漆黑如墨的天色,又看向一旁緊緊抿着唇卻始終不發一言的君回寧:“發生什麽事了?”

“魔域易主了。”

君回寧答道,“君梧山毗鄰魔域,那裏的戰亂剛停。”

“那為何會到歸雲宗這裏來?”

容棠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只看見許多奇形怪狀的魔物啃食着牢固的守山大陣,裂縫在一點一點擴大,“君梧山沒有受到影響吧。”

“都還好。”

君回寧說道,他把視線從守山大陣上移開,轉頭看向容棠,“不必在這些事上勞心,你要好好養着身體才是,天塌下來有我給你頂着呢。”

他安慰着容棠,心裏卻是憂心忡忡。

魔域剛經歷如此動蕩,魔域的新尊主怎會如此不知死活地跑來圍堵歸雲宗?實在詭異。

君回寧本想前去查問,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沒過多久,幾乎是遮雲蔽日的魔氣便已逐漸散去,歸雲宗的宗主和自己的父親從大殿上走出,聯手加固起守山大陣來。

他遠遠地看了一會,想上前助陣,卻不想看見從宗主和父親身後,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

君回寧的瞳孔驟然縮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那個被自己父親收為弟子的少年,那個騙子,竟然也在其中?!

怎會如此?

君回寧失神片刻,剛想上前問個究竟便聽到屋裏猛地傳來一聲慘叫。屋裏只有容棠一人在,君回寧急忙進屋,只看見容棠臉色蒼白,似乎想要起身,卻狼狽地摔在了地上,此時看見自己,不由痛苦地發出呻吟:“阿寧……我,我身上好痛……”

“怎麽了?”

君回寧急急上前扶起容棠。他因為劇烈的疼痛此時滿身都是冷汗,整個人像是被浸在水裏剛被撈出來的一般。臉上也幾乎毫無血色,身體上卻突然浮現起大片詭異而繁複的血色紋路。饒是君回寧見多識廣,在這一刻也愣了一下,“這是什麽?”

“痛……哪裏都好痛……”

此時的容棠根本聽不到君回寧在說什麽。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君回寧的手,嘴唇在發抖,眼前因為劇烈的疼痛而一片發白,只哆嗦着搖頭,痛苦的神情讓君回寧看着便覺得心痛。

君回寧不知道容棠的病因,便只能虛虛抓着他的手腕,鎖着眉心查探片刻後,試探着往容棠身體裏輸送靈氣,希望能以此鎮痛。

但他卻發現不同尋常的一點:從容棠的外觀來看,這具身體修為充沛,即便是探脈搏時也能感受到其中的靈力游走。但就現在自己握着容棠手的這一刻,君回寧卻無法察覺這具身體裏有一絲一毫的靈力。

怎麽可能?

君回寧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來回反複地按壓着脈搏,對于谕一無所知的他,自然不明白是歸雲宗的宗主在容棠身上做了手腳。

他正要繼續探究,卻不想容棠的神情竟然因為自己輸送靈力的舉動而變得舒緩起來。

君回寧不作他想,只以為剛才的只是錯覺,更全神貫注地以自己的靈力去溫養着容棠的身體。

這樣的疼痛接下來的幾天裏不斷地重複,但奇怪的是疼痛持續的時間并不會太長,疼痛的感受也變得越來越輕微,容棠身上那些古怪的花紋也從一開始的灼熱滾燙,到現在只是皮膚微紅有些輕微發癢。

“應該是沒有什麽大事的。”

君回寧聲音溫和地說道,“我這幾日要和父親弟弟去觀宴,你還難受着,就在這裏睡一覺,我很快就會回來。”

容棠點了點頭。

他完全沒把這場宴會和自己牽連在一起,他目送着君回寧在自己視線裏遠去,又看見幾個歸雲宗的弟子落在自己面前。

容棠下意識地向後退步,這裏有君回寧留下的屏障,沒有人會進來的。但他還沒來得及走進屋裏,便看見為首的一人冷着臉,将那道屏障擊得粉碎。

“是你……”

容棠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向後縮起。陸骈領着一隊弟子,站在隊首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

“容棠,讓你逍遙了這麽多天,你也該知足了吧?”

周意大搖大擺地從陸骈身後走出,他走上前輕蔑地開口,“你不會真的以為,抱上君家的大腿就萬事大吉了?”

容棠不知道他們要對自己做什麽。未知的恐懼讓他拼盡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努力地把自己向後縮起,想要躲避開周意的動作,殊不知無濟于事的掙紮讓此時的他看上去像是被人剪了飛羽的鳥,讓人更有淩虐的欲望。

周意對于容棠的恐懼顯然非常受用。

他像是把玩物件一樣摩挲着容棠的下巴,聲音低低地說道:“感受到了嗎?”

容棠掙紮着想從周意的手裏逃開,周意卻像是逗弄寵物一樣,把容棠先是放走,再把他又抓進手中,來回幾次後,欣賞着容棠臉上幾乎絕望的麻木和痛苦。

“有人要買走你。”

周意在容棠耳邊耳語,聲音裏頗為惋惜,“本想等你成鼎後,讓大家一起用你的。”

……什麽?

如同溺水的人失去了最後一根漂浮的浮木,容棠驟然間意識到,自己身上疼痛而起的,除了宗主打在自己身上的“谕”,還有那些宗主早在自己身上就打好的爐鼎印。

容棠掙紮着上前,他顫抖着嘴唇想要問出更多的細節,周意卻在這時拍了拍手:“好了。我們的緣分還在後面。雖然暫時享用不了你,但是那位大人物向來喜新厭舊得緊,等玩膩了把你送還歸雲宗,我們照樣是能對你采補用的。”

容棠不敢置信地望着這一切。他雖然早就知道這一天早晚回來,可他從沒想過這一天會這麽突然。

他本就是被這群人握在手心裏的玩物,那些人要他生自己便能生,要他死他便不得不去死。

前些時日自己身上的疼痛,便是今日的鋪墊。

容棠早該明白。

“你喜歡的那位仙長呢?”

一直冷眼看着自己的陸骈慢慢地走到自己面前。容棠擡起頭,看見陸骈那雙冷淡的瞳孔裏浮着的一點譏笑,聲音清晰得不可思議,“你不是想讓他來救你嗎?他人呢?”

“他……”

容棠顫抖着嘴唇,他努力想要辯解,面對着陸骈冷淡的神情,最終只是垂下頭,什麽都沒有說。

那些弟子将容棠束縛起來,押着他前往儀式。

這個儀式盛大無比,容棠雖然不明白歸雲宗為何要這樣大動周折,但僅僅是他被押着行走時所看到的,便能察覺一二。

半路上幾個行路的弟子互相見禮,略略寒暄時,容棠深深地低下頭來,把自己的表情隐藏在陰影裏。

他顫抖着用力劃破指尖,在無人察覺的袖籠裏凝出一個谕:那是容棠和謝翎通信的方式。他要以最快的速度通知謝翎。

他要告訴謝翎,歸雲宗的儀式提前了,他會被提前煉成爐鼎,他會被一個不認識的人帶走。

如果可以的話,請盡快來歸雲宗……帶我走吧。

幾乎耗費了容棠大半精力的谕終于畫成,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的袖籠裏迅速溢開,悄無聲息地遠行。容棠的指尖無力地垂下,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驚心怵目。

而這谕終究沒有辜負容棠的所望。謝翎的回複很快便來到了容棠的腦海裏。

他的聲音是一同往常的溫柔,但似乎帶了些與尋常不同、難以察覺的冷意:“我會來的。我已經在路上了。”

謝翎像從前那樣溫柔地輕聲安撫着容棠,如同春風般拂過他恐懼顫抖的心。

“在儀式上,你會看到我。”

“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溫柔而具有力量。

容棠幾乎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他雙肩發顫,本已灰暗的雙眸裏含滿了淚水。

高懸不落的心在得到謝翎回複時終于落了下來。

容棠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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