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跳崖
第31章 跳崖
謝翎近日總覺得煩躁不安。
他也說不出是什麽緣由,若是因為容棠的緣故,卻也不見得。他甚至覺得自己和容棠的關系已經要比當初在地牢裏更為要好。容棠對自己百依百順不說,而越發小意溫柔。
但他總下意識地覺得有哪裏不對。
謝翎凝望着容棠那雙漂亮的眼睛,總是感覺那裏柔和的笑意下時無窮盡的冷漠。但他想要仔細察看時,容棠卻又微笑着躲了過去。
“過幾日便是我的生辰了。”
謝翎對容棠說道,“我想帶你回魔宮,魔域衆人為你我舉辦了盛大的宴席。”
他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內心是有些惴惴不安的。他知道容棠雖然不說,但內心對于魔宮還有魔域都極為抵觸,謝翎不知道容棠會不會拒絕自己。
但讓他出乎意料的,容棠甚至連問都沒問,只是很淡地朝自己笑了一下,輕不可聞地開口:“好啊。”
謝翎的一顆心放了回去。他已打定主意要為容棠盛裝,等容棠一松口便拿出來擺在他面前供他挑選。
這些衣飾雖然都是魔域裏常見的風格,但謝翎在上面做了些改良。魔域雖有瘴毒,卻極為苦熱,魔域中人的服飾大多清涼透風、衣料薄少,但謝翎私心,一點也不想讓自己的容棠被別人所窺視,特意讓人修改過。
他邀功似的把衣服放在容棠面前,卻發現對方的神情在看見各色服飾後一下子冷了,唇也抿了起來。
“沒有喜歡的嗎?”
謝翎說道,“沒關系,我再讓人給你做。”
“不用。”
這兩個字似乎是從容棠口中硬擠出來的一般,生硬地開口,“你喜歡讓我穿什麽,我便穿什麽罷。”
容棠閉眼從那些衣服裏随意指了一件,轉過頭便看見謝翎正對着自己笑:“我的生辰到了,你想送我什麽禮物嗎?”
他笑盈盈地貼過來,任誰看到謝翎這張昳麗又無辜的面容都會看得一愣。容棠心底的怒火剛平息些,現在又看到謝翎這般作态,只覺得喉頭翻湧,下意識地就推開了他。
謝翎臉上有些錯愕,容棠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态,垂了眼眸,很輕地開口:“我會送你一份大禮的。”
“是嗎?”
謝翎的眼睛一下子都亮了。他笑着湊過來,暧昧又親昵地咬容棠的耳朵,很小聲地說,“我也要送給你一份大禮。”
大禮。
确實是大禮。
容棠沒有推開身上的人,心底嘲諷一笑。
把我送給他人肆意玩弄,盼我在衆人面前出醜。
果真是好一份大禮。
容棠沒再說話。他看着謝翎高興地倚在自己肩頭,又說着些自己從前聽到會格外開心的話語。他只是垂下眼睛,渾身上下都格外的疲憊不堪。
而謝翎卻沒注意到容棠的心不在焉。
與容棠相反,他這幾日情緒是前所未有的高漲,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帶容棠出來,讓魔域衆人對容棠口稱魔後,宣告天下容棠是自己的人,誰也別妄想觊觎、企圖染指!
魔域的繡娘趕工了幾天幾夜才做出幾件喜服,謝翎挑剔半天覺得不滿意,又抓了更多人給自己和容棠趕工。
好不容易選出自己喜歡的樣式,謝翎又難得別扭起來。他神情晦暗地在喜服前踱步,再三斟酌後還是決定先藏起來,等自己生辰宴時再告訴容棠。
不能讓他恃寵而驕。
謝翎心底暗暗地想,但實際上早已不由自主地設想出那日容棠看見喜服那睜着漂亮雙眸的模樣了。
他肯定會很高興吧?
謝翎想,起初自己擔心容棠不會愛上自己,才找人配了藥,想要把容棠拴牢。但是容棠後來相信了自己,即便不用藥,他也願意和自己在一起。謝翎便一揮手把那些藥扔了。
若容棠能早點像現在這樣滿心滿眼的都是自己,自己又何苦再跑去花海采花磨成花粉制藥?謝翎現在只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撒謊,沒能把容棠牢牢騙在自己身側。
而且,容棠還說,他也給自己準備了禮物。
謝翎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更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了。
生辰宴那日,謝翎把自己的魔骨放入了容棠體中,囑托他道:“雖然你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了,但可能還是會有些許不适。”
容棠面色蒼白,魔骨在他胸口裏四處掙動,隐約要沖破謝翎留在自己身上的爐鼎印。疼痛讓他意識有些模糊,但容棠卻下意識地明白,如果自己想在今日的離去,魔骨與爐鼎印之間的沖突,必定會給自己幫上大忙。
“我沒事。”
容棠強行将疼痛壓下,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任由那魔骨在自己體內肆虐,“我們現在就要去宴席嗎?”
他在來的路上已經打探過一些随侍的奴仆,生辰宴要在日落後開席,先是流水宴席,再是歌舞美人。幾個奴仆對于後面的歌舞美人似乎非常的津津樂道,魔域重欲,且不以為恥,反深以交合為榮。容棠只是聽着便明白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樣一場淫亂的宴席,心中破釜沉舟的想法更堅定了些許。
“不。”
謝翎溫柔地望着容棠,“我們先去行宮稍作休息,晚宴開始時我會讓人侍候你沐浴梳妝。”
他只是說着這樣尋常的話,卻不想容棠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更蒼白了些。謝翎沒反應過來,只是望着容棠微微蹙起的眉頭。
他想上前查問,容棠卻微笑着向後輕輕一躲,仿佛剛才謝翎看到的都只是錯覺一般:“我知道了。”
謝翎愣愣地看着容棠,總覺得他好像有哪裏不同了。但他皺着眉頭盯着容棠看了片刻,卻也沒能找出破綻來。
他把容棠送到行宮溫泉裏,想了想又在容棠的耳邊囑托道:“我先去看看宴會的布置。你在這裏好好休息着。如果體內的魔骨又折騰你,你就用谕點一下這裏。”
謝翎俯下身,輕輕握住容棠的手腕。容棠“嘶”了一聲,這才瞧見謝翎按住的是自己手腕上的一點紅痣,此時正隐隐約約帶起一陣滾燙隐秘的疼痛來。
容棠瞳孔緊縮:“這……是什麽?”
“沒什麽。”
謝翎并不在意地俯下身親了親容棠,看他渾身震悚的模樣只得嘆了口氣告訴容棠,“這是子母蠱。”
“蠱?”
容棠驀地擡起頭,“你給我下蠱?”
“對啊,今天的宴會上賓客衆多。”
謝翎半開玩笑地說道,“我怕你被心懷不軌的人帶走,這小玩意能幫我找到你。”
容棠瞬間只覺得遍體冰冷,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現在只慶幸自己沒有告知君回寧,否則一旦君回寧将自己帶離,自己身上的蠱也會讓謝翎找到自己。
謝翎像是全然看不到容棠臉上的表情變化一樣,依然像剛才那樣極盡溫柔地幫容棠把額前有些淩亂的發絲別至耳後:“別亂跑。乖乖等我回來。”
謝翎離開了。
容棠跌坐在溫泉裏,明明泉水熾熱滾燙,他卻只覺得遍體冰涼。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點紅痣,心底的絕望幾乎是鋪天蓋地而來。
他知道這魔宮的旁面有一處山崖,名為無妄崖。只要從無妄崖上跳下去,便能神魂俱滅。無人敢輕易靠近那裏,但此刻的無妄崖對于容棠來說,卻是上天賜予他最好的解脫。
他既不願拖累阿寧,亦不願在謝翎身下茍延殘喘,更不願被送至無數人的手中輾轉承歡。
唯有這一死。
容棠本是想趁亂偷偷跑去那處山崖,悄沒聲跳了便是,現在謝翎卻告訴自己,自己身上被謝翎下了蠱,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謝翎的掌控之下。
“公子,時辰到了。”
躬着身的奴仆輕聲打斷了容棠的思緒,他在溫泉池裏尚在發愣,便被人扶着出浴,攙扶着他走到一邊的梳妝臺,為容棠上妝。
容棠擡頭望着他們,身體卻下意識地發着抖。
“公子這是怎麽了?”
一個侍女善意地笑出聲來,以為是容棠緊張想要安撫,“今天可是公子的好日子——”
她話音未落,容棠卻像是聽到了什麽一般,緊緊抿着唇從他們幾人的手下掙脫,幾乎是瘋了一樣沖了出去。
“公子!公子!!”
侍女急得大喊,另一隊捧着喜服的侍從從另一門裏進來,看見容棠瘋一樣闖了出去,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時間都愣在原地。
“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啊……容公子怎麽突然發起瘋來了?這喜服該怎麽辦?我們追還是不追?”
“快去禀報尊主!”
容棠只是竭力地向前跑着。在那一瞬間他什麽都聽不到,只有眼前那道跳下去便能神魂俱滅的無妄崖。
依稀之間他看見謝翎身着紅衣,神情倉皇地朝自己奔來,似乎是想要抓住自己的衣角,容棠卻已經完全不顧,拼了命地把自己的生命力抽出化作谕術為自己加快腳程。
“容棠!容棠!”
容棠聽見謝翎的聲音,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謝翎這樣恐慌。那張少年陰柔昳麗的面容上,已經瞧不見從前半點悠游從容的樣子。與從前不一樣的,謝翎身上穿的是一件極為華麗的紅色錦衣,墨發高束,更襯得他面如冠玉,俊秀無雙。而此時的謝翎卻失去了往常的所有鎮定,嘴唇顫抖着看向容棠:“我不是讓你在行宮等我嗎?你……你怎麽不等我,自己跑出來了?”
“謝翎。”
容棠望着自己腳下近在咫尺的山崖, 悄無聲息地用盡自己全身生命力施出了最後一個谕。他不确保無妄崖能讓自己死的徹底,所以他要用谕術,為自己再上最後一層保。
魔骨、爐鼎印、他從前自學的谕以及竹簡上新領悟的谕術,在容棠的控制下全部運轉,他忍着體內各種印記厮殺的疼痛,對着謝翎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事到如今,你就別在我面前裝了。”
“不,容棠,你聽我說……”
謝翎看見容棠臉上對自己毫不加掩飾的厭惡,只覺得心底針砭一樣的刺痛。他面色蒼白,只愣愣地望着容棠,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只能乞求着輕聲開口,“容棠,往這邊過來些好不好?那裏是無妄崖,很危險……你只要願意過來,我什麽都聽你的……”
容棠只是低頭笑着,卻沒有說話。
自己的腳下是深不見底的無妄崖,只要活物掉下去,便絕無生還之希望。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謝翎身負重傷倒在自己面前。那時候的自己還被謝翎瞞在鼓裏,以為那個肉傀儡便是謝翎真身。
如果眼前的人死了,自己就再也見不到謝翎了。
那時候的容棠知道,自己去向歸雲宗的那些人、去向周意求藥,自己面臨的将是怎樣的屈辱、怎樣深不見底的深淵,可為了救回自己的仙長,容棠什麽都做得。
那樣的萬丈深淵,容棠眼都不眨地就願意走進去。
同樣是萬丈深淵,從前走得,今日便也走得。
容棠茫然地看着聲嘶力竭的謝翎,看着自己身側被火光燒紅的山崖。
他心裏想,還是不一樣的。
從前再難再險的路,我是為你走的。
可是今天,我想為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