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心轉
一、心轉
一、心轉
得所難得,所獲不去。
“你望向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春光明媚的大好一日早晨,朱舉人被夢中冷冷一句不知從何飄來的話語驚醒,抖落一身雞皮,方才看清窗外暖陽,聽得幾聲雀叫。
門外一位來自江西的好友孟龍潭正到訪。客居京城日久,游山玩水的興致漸弱,不過正值春光爛漫之際,好友邀游,适可一去。
“此番龍潭非虎穴呀”朱舉人笑言道,原是孟龍潭聽聞附近一座古剎,最近請來高僧講經說法,難得一遇,特地來邀朱舉人。
讀得多年聖賢書,朱舉人在同輩中實算得上佼佼一人,不僅年少成名,一表人才,科考更是一路考來,尚未遇過什麽坎坷。
相較而言,身旁這位龍潭兄,不得不說,跟朱舉人比起來,儀表差那麽一點,學識差那麽一點,運氣也差了那麽一點。
讀書難悟道,這不,孟龍潭便想方設法,另辟蹊徑,學起禪,悟起佛來,日子久了,佛學的知識長進多少不知道,認識許多同樣信佛的高達之士倒不假。
往大了說開去,也算一種佛緣,或多或少吧,孟龍潭姑且這麽認為。
朱舉人素來對佛學禪事關心不多,見龍潭兄興趣甚濃,便半信半疑跟随了出去,說來也巧,聽說講經說法的高僧,未出家時,俗姓朱,莫不是處處勝人一籌的朱舉人,遇上禮佛修禪之事,也要比孟龍潭更有機緣?二人一路談笑言說,互相打趣,不知不覺已到古剎。
進到廟裏,随身而感的是一種安靜,仿佛頓時屏蔽了外界一切喧嚣的靜。
這種靜,不同于深夜風息物靜後的息,孟龍潭不禁打了個冷顫,輕聲自語道“沒想到如此清幽,怎麽也沒見着許多其他來聽講經法的人”
朱舉人也覺剛剛一路曬過太陽,溫度升高的體膚,此時也涼下許多“龍潭兄如何得知鬧事旁外,還有這等安寧之地。”
安寧,對,就是這種奇特的靜,仿佛具有很大能量而致密的靜,跟陽光灼熱,翻騰上炎整好相反的一種能量聚集的感覺。這種肅靜,附加上古剎的年久與小巧,讓人不得不何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警醒感。
熱烈可以應對陽光灼熱,反入冷靜清幽之所,該如何自處,二人尚不知所措。說話的聲音不敢高了,也不用高,就像廟裏走出來的一位老僧,并非主持方丈的模樣,遠遠跟二人打招呼,言語的氣力顯然不大,經過這致密幽靜的傳達,被朱、孟二人聽來,如金石有聲,铿锵有力。
孟龍潭見古剎內俨然一副人跡罕至,更不像預備給衆人講經說法的模樣,正欲詢問對方是否找錯地方,老僧已經從廟裏走到朱、孟二人面前。
“二位施主遠道,今天有緣來此參經悟法,裏面請,我先随二位在廟裏參觀一下吧。”
聽聞老僧言語,看來二人随性而游,僧人實則早已有所準備,孟龍潭剛準備質疑出口的話,随之咽回肚中。
參觀是好的,只頗為奇怪的是,進入古剎以來,朱、孟二人一路除了老僧尚未遇到第二個人,或許其它人行動懶遲,兩個年輕人既然先到,索性随着老僧步入寺廟殿中,先睹為快,不失為妙。
進入殿中,跟外面的古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殿內從下至上,四周豐富絢麗的壁畫,此起彼伏,讓人目不暇接。
大有寺外多麽寂靜肅穆,殿內便有多麽甚嚣塵上之意。
非也非也,殿中壁上所繪正是神僧給凡衆講經說法的佛傳故事,壁上所繪人物衆多,除了密密麻麻、形形色色、姿态神情各異的聽衆,亦繪有不同天女正朝各衆散花。
大概因為殿內壁畫之線條、結構精美,着色之明豔如新,加之畫面整體恢弘龐大,所繪之講經場面裏信徒繁盛,栩栩如生的壁中場景、人物,不禁讓觀覽者如身臨其境,恍有陡然喧嚣熱烈之感,并未奇異。
外面正是萬物複蘇的踏青時節,卻未想,幽靜的寺廟殿中冷冰冰的牆上,早已花開正盛,仙子來奉。
沿着殿中牆壁緩緩走着,細細看着,仿佛在試探地偷窺神僧與衆人講經說法的盛會,朱舉人愈走愈慢,不知何時已經遠遠落在孟龍潭身後,忽見自己足下幾葉散落的花瓣,飽滿瑩潤,芳香未歇。
朱舉人順勢俯身拾花,沒想到垂嫩鮮肥的花瓣上還沾染幾滴清潤的露水,落到朱舉人手心。不知這個時節,寺院內哪裏的花兒已經開得如此風姿卓越,随風入殿,再繼續看壁上圖畫,注目畫中鮮花,倒與自己手中拾掇的,有幾分相似。
佛殿建制,參照古書經畫本古已有之,壁畫精工逼真,朱舉人忍不住拿起手中花朵與壁上仙子散布的奇花比對。
芳香愈甚,仿佛混合着寺院中致密而冷峻的氣息分外入人心脾,繼而神識,朱舉人舉着對照的一只手臂下意識晃動了一下,他似乎餘光中見着壁畫中有朵落花,跟他手中的花朵姿态一般模樣,移将數步,走上前,原是一位長發及腰的仙子散落的,再看那仙子,眉眼顧盼之間,仿佛正在畫中瞧着彼時畫外的朱舉人。
朱舉人不由将手中花朵更番舉高,想舉放到壁畫中一般模樣的落花旁邊,好驗證兩花如一。
可巧那牆壁稍高一些的落花,正是将落未落,尚在空中盤旋之際,朱舉人剛剛隔了一段距離,餘光瞟到,頗覺盡在咫尺,手邊即驗,結果真真走到那旁邊,方覺夠攀起來,有些困難。
踮腳之際,不小心一個趔趄,朱舉人一頭撞到了牆上,回過神來,眼冒金星,額前發緊,等得雙目明視,剛剛手中撿拾的那朵鮮花已經墜地,然,地上亦有許多其他人的腿腳,或坐或立的模樣。
朱舉人愣了一下,孟龍潭正穿過人群向他走來,“朱兄怠惰,大師講法就要開始,我們趕緊入座吧。”說着,孟龍潭一把拉着朱舉人往人堆更密集的地方擠去。
那花......朱舉人沒來得及再撿起剛剛因為撞頭而遺落的鮮花,心中有些不舍,然人衆聚盛,此番景象,莫說是在接踵的人潮裏俯身撿拾什麽,真有什麽,只怕俯身的剎那,也已經被他人踩踏損毀,面目全非。
朱舉人不由一邊惋惜搖頭,一邊随着孟龍潭的牽拉一直往前走着,目标是大師講法座壇的前緣。
仿佛跟大師隔得越近,沾染的仙氣便愈濃,能領悟到的佛法也更有效跟透徹,怎麽轉眼,這忽然熱鬧起來的講法現場,完全沒了剛剛進廟,無人息音的靜妙?朱舉人眉頭更皺,說好來修佛禮禪,硬生生被孟龍潭扯拽得如同赴鬧市看鬧,若真都是虔心向佛之衆,場景怎會喧嚣得與街巷鬧肆無異。
在人堆裏的行進艱難而令人困惑,就像面對激流勇進的小魚,稍不注意,便會被前人的肩背攔擋去路。“披荊斬棘”朱舉人心中忽然出現這樣一個詞,很适合來形容正在帶着自己向前的孟龍潭。
只是這周遭各色人等,若都是荊棘,朱舉人他們自己算什麽呢?這不是一個哲學問題,因為經過孟龍潭在人群中的左右周旋,朱、孟二人已經成功跻身至聽講的前第三排。
這樣一個既比較中心又富有一定自由度的聽講空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雖然這個來之不易的位置顯然離不開孟龍潭的苦心經營跟奮力争取,但彼時既至仙師跟前,所有得來便需要顯得全然不費人工,而是造化成就,方才顯得佛緣深種,仙機有道。
畢竟,機智有規,仙緣無覓,得所難得,所獲不去,而不矜所功,大概是得求至聖大道的先決條件吧。
這一切被一并從旁收益的朱舉人在眨眼間總結出來,可惜,聽講的前座是占到了,剛剛拾掇的鮮花早已不知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