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竟然能認出白靈犀, 看來特偵組掌握的信息不少啊。”荊叢語氣嘲諷地說着, 低頭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唇角動了動, 一個輕淺的笑容轉瞬即逝。
“慚愧, 我們并沒有掌握太多信息, 不過如今看到你這個樣子,不多也多了。”陸行舟道, “據我所知, 白靈犀已經被你親手殺死,并且和衆人分食, 算得上屍骨無存吧, 那這個身體是怎麽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樣子。”
陸行舟盯着白靈犀, 初見時的驚愕過去之後,一種極為詭異的感覺湧上心頭,眼前這個身體看上去很恬靜,眉梢唇角仿佛都帶着笑意, 可待細細看去, 卻覺得那笑意之後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
他忽地想起顏如玉, 自己從黃泉将她撿回來的時候,她的肉體已經火化,想在人間生活,便需要一個安放靈魂的身體。
這個身體被稱為義軀。
能夠制作義軀的工匠被稱為人匠,數量極少,堪稱鳳毛麟角。
因為人體是個極為複雜的結構——九大系統、四大組織、206塊骨骼、639塊肌肉、60萬億個細胞……稍有不慎, 制作出的義軀便會帶有生理缺陷。
這門技術被發明出來的最初幾年,曾因缺乏監管而制造出了難以想象的麻煩。
那時候陸行舟每天一睜眼,就得處理上百個案件,不是哪個路人甲出門打醬油結果偶遇兩條毛腿滿大街溜達,就是哪對野鴛鴦看夜光劇本結果一條人體蜈蚣從窗戶上爬了過去。
後來人間當局和冥府聯手,鐵拳打擊非法造人,才算整治了這種亂像,這麽多年來,義軀制作技術一直被政府嚴格管制,已經很久沒有出過新聞了。
沒想到這裏還躺着一具。
陸行舟面無表情道:“如果我沒有看錯,這算不上是真正的白靈犀,只是一具義軀而已,來,證件拿給我看看。”
“……”荊叢一怔,大笑起來:“你管我要證件?”
“如果是在正規人匠那裏定制,請出示序列號,”陸行舟神情冷漠,仿佛在馬路上查駕駛證一樣公事公辦地說,“如果是你私自制作,請出示從業資格證。”
“陸組長,何必這麽假惺惺?”
“白靈犀是非正常死亡,你拿不出一個能過審的死亡報告,便不可能申請到定制批準函,這具義軀只能是你私自制作,然而你即便再小心,也不可能保證不出錯,所以,”陸行舟冷笑,“最終還是失敗了,是嗎?出了什麽問題?”
荊叢被迫直面失敗,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盯着他:“你那麽會猜,難道猜不出來出了什麽問題?”
陸行舟掃一眼從地底延伸到這裏的根系,這些細密的須根如同導管一般,将從地下吸收來的能量輸送到了白靈犀身下的荊棘床上。
他微微眯起眼睛:“你需要能量,很多很多能量,從屍體中吸收的能量已經不夠你用了,所以在我來找頭骨碗的時候,索性豁出去将我拉進地底,我是降魔師,看到這樣邪惡的東西必然會出手,于是能量便源源不斷被吸收過來……吸收了這麽多能量,義軀還依舊是一具義軀,裏面沒有靈魂——是融合出了問題?”
荊叢轉過身,看向擺在白靈犀頭頂上方的頭骨碗,蒼白骨骼上鑲嵌的寶石從荊棘牢籠裏反射出璀璨奪目的火彩。
他的面容陰桀淩厲,眼神猶如尖刺一般,在轉身看向頭骨碗的時候,眼神卻悄然變得茫然,連臉部線條都仿佛柔和了幾分。
石飲羽雙手插兜,滿臉無聊地踢着地面,懶洋洋道:“是靈魂在頭骨碗裏不肯出來。”
“什麽?”陸行舟一怔。
石飲羽解釋道:“那碗上的禁制已經解開,靈魂早該放出來了,但卻沒有進入義軀,想必是這位白靈犀同志良心未泯,不願和他同流合污。”
荊叢臉上劃過一抹厲色,他微微偏過頭,眼神狠戾地瞥了過來。
石飲羽毫無察覺,或者是早已察覺卻沒将他放在眼裏,一臉無所謂地對陸行舟道:“領導你想,白靈犀死在誰手上?”
陸行舟:“荊叢。”
“白靈犀在妖村隐居好好的,為什麽會跑到白邺市送死?”
“來找荊叢。”
“白靈犀死則死矣,二十年後又是一頭好犀牛,為什麽會去不了輪回?”
“被荊叢禁锢在頭骨碗裏了。”
“你看,”石飲羽攤手,“現在那貨不知用什麽非法手段山寨了個義軀,還死命搜集能量來催動義軀和靈魂的融合,想讓他死而複生,這對白靈犀有什麽好處?”
“複活不好嗎?”
“那得看怎麽活了,”石飲羽伸出一根手指,一副街道大媽狀指着縮在角落的根系,批判道,“吸收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是屍體又是血液,都不知道有沒有傳染病,這樣的生活你願意嗎?”
陸行舟想了想:“如果人間還有令我眷戀的人或事,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他這話一出,荊叢臉色驟變,雙手猛地握成拳,力道大得青筋都暴了出來。
石飲羽還在叭叭叭地說風涼話:“現在你也看到了,這貨折騰了這麽多,白靈犀依然附在頭骨碗裏不肯出來,那不就已經說明沒有什麽眷戀了嘛,人間不值得呀。”
話音剛落,荊叢驀地轉過身來,無數荊棘從四面八方蹿出,強悍地擊向石飲羽,他從荊棘叢中撲了過來,對着石飲羽揮出一掌。
他功于鑽營、不善體戰,但面對只剩一成功力的惡魔,卻未嘗沒有一戰之力,因而上手就堵上畢生力量。
手掌在勁風中極速變化,五指如爪,布滿尖刺,竟如同一根遒勁的荊棘老枝,狠辣地直撲石飲羽面門。
“你找死!”陸行舟一把将石飲羽攔到身後,手腕一震,骨鞭如霹靂一般劈了下去。
剎那間,碎木飛濺。
陸行舟毫不留情,一鞭便将荊棘抽得粉碎,回手再一鞭,鞭梢一卷,纏住荊叢脖子将他甩了出去。
“咳……咳咳……”荊叢重重摔在地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說幾句真話你就受不了了?”陸行舟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神憐憫,“給白靈犀帶來這一切災難的,難道不是你?”
荊叢強撐着爬起來,抹去唇角的殘血,怨毒地笑道:“能站在別人面前說風涼話,不過是因為事情沒發生在你的身上。”
“領導,別跟他廢話,”石飲羽聽他這話鋒不像是什麽好話,下意識不想讓陸行舟聽見,大聲道,“直接一鞭抽死,為民除害!”
說着手指悄悄捏了個訣,荊叢若敢說出一個不好聽的字眼,他就讓他再也沒有機會說話。
陸行舟轉過頭來,視線直接看向石飲羽的手指,然後緩緩上移,和石飲羽對視,眼神裏的警告意味十分明顯。
石飲羽唇角上揚,擠出一個燦爛的假笑,雙手張開,宣告投降。
陸行舟轉回去。
石飲羽的假笑瞬間垮下來:奶奶的!幫別人怼老公,你很棒棒哦。
不過這麽敏感的靈識,世間除了愛妻,應該也沒有第二個了吧,只是不知道身體是不是也……
“你說得沒錯,”陸行舟道“我能站在這裏說風涼話,是因為事情沒發生在我的身上,也不可能發生在我的身上。”
荊叢冷笑:“話不要說得太滿。”
“如果,出于什麽原因,我必須殺死自己的愛人……”
石飲羽脖頸微微一僵,維持站立在原地的姿勢沒動,轉動眼珠,不動聲色地看向陸行舟。
聽到他冷淡的聲線緩緩說道:“那他必然是到了罪大惡極、非死不可的地步,否則,即便有千難萬險,我也會保他。”
石飲羽勾了勾嘴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陸行舟直直地看向荊叢:“敢問理事長,白靈犀究竟是犯了什麽錯,要被你親手殺死?”
“陸組長忠于感情,令人佩服,”荊叢漠然道,“只是你拿自己的愛人來類比白靈犀,未免太可笑,我和他,并非你和魁首大人這樣的關系。”
陸行舟面露訝色:“哦?”
“哎,你把話說清楚,領導和我什麽關系?”石飲羽注意力直接跑偏。
荊叢低頭看着白靈犀,慢慢單膝跪下去,幹枯的手指在他臉上懸空片刻,摸了摸旁邊的荊棘葉子,啞聲道:“靈犀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救了我,我可是魔,恩将仇報難道是什麽新鮮事?董事長需要上百年的犀牛皮給義父治病,而我恰好認識那麽一只通天犀,殺他不過是理所應當。”
陸行舟面無表情:“既然殺他是理所應當,那為什麽還要費這麽多周折來複活他?”
“我想讓他死便死,想讓他活便活。”
“可是現在看來,他并不想活。”
“這可由不得他!”荊叢桀桀地說着,“強行催動義軀和靈魂的融合,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
啪啪啪……石飲羽懶洋洋地拍了幾下巴掌,涼涼道:“厲害呀。”
荊叢倏地偏頭,用眼角狠戾地瞥向他。
就聽石飲羽慢悠悠地說:“你說你和白靈犀不是領導和我的關系——先不論領導和我是什麽關系——你是想說,你就是個恩将仇報的混球,白靈犀當年救你是他眼瞎,是吧?”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和白靈犀是什麽關系,別人根本不在意,沒有人那麽關心你的,年輕人,反而你這麽鄭重其事地澄清,更讓人起疑心啊,就像張三的老婆鄭重其事的告訴他,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重要的事情說上三遍,張三是不是更懷疑隔壁老王了?”
這特麽什麽鬼例子?
陸行舟無語地橫了他一眼,輕聲罵道:“你別添亂……”
“這不是添亂,是我作為旁觀者的一點淺薄的見解而已,”石飲羽道,“領導,你想,無論他和白靈犀是什麽關系,他已經死罪難逃了,逐鹿之夜的那些亡魂、地底下的那些屍體,都在看着他呢,這種時候,他不為自己脫罪狡辯,反而一再強調自己和白靈犀不是那種關系,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陸行舟點了點頭:“不錯。”
“所以我想……大概我們荊理事長的名節比起生命更加重要?”石飲羽唇角帶着一抹笑意,眸子卻冷漠得像是雪山上的霧凇,他語氣涼薄地嘲道,“真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呀,理事長此舉,該讓那幫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魔物們都無地自容。”
陸行舟若有所思,擡眼看向荊棘床上美麗而又詭異的義軀,喃喃道:“或許,理事長想保住的不是自己的名節,而是白靈犀的……”
“可笑!”荊叢打斷他,“你們的自以為是讓我感到可笑。”
石飲羽對陸行舟道:“看,領導,毫無力量的反駁……哎,你要幹什麽?”
荊叢霍地站起身,眼神怨毒地看向他。
陸行舟往前走了一步,不動聲色地将石飲羽擋在身後,對荊叢道:“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無意探尋你的秘密,整個事情,對你來說,是冷暖自知的悲歡離合,對我來說,只是一項工作而已。”
“束手就擒吧,荊叢,我會送白靈犀去往輪回,讓他投胎轉世。”
荊叢微微低頭,發絲在眼下遮出一片陰影,只露出蒼白瘦削的下巴,他垂着眸子,沉默了半晌,慢慢側過臉,猶如尖刺一般銳利的視線看向陸行舟,輕聲道:“如果我說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