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慰

第8章 安慰

“你的臉,誰弄的。”

周流光用手背抹了下嘴唇上的鮮血,餘光恰好看到夏薰臉頰上明顯的紅印。

夏薰摸了摸臉,如果不是他提醒,她早就忘了半小時前她才剛被甩了兩巴掌。

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亦或是看淡了吧。

她笑:“還能是誰。”

周流光擰了擰眉:“那女的?”

夏薰反應了一秒才明白他說的是殷烏茜,點了點頭,還是笑:“嗯,沒事,不疼。”

她的笑是刻意的,調動了渾身的表現力,嘴角淡淡彎起,眼裏卻含着一汪憂傷。

周流光打眼一看,就感覺到了什麽。

她不是很能裝。

他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你該打回去,巴掌落在她臉上,她要是說不疼,我才信你也不疼。”

這個人還真是有一套自己的法則。

夏薰抿了抿唇,嘴又笨了,想開口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還好他很快又問:“你和她什麽仇?”

這個問題夏薰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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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太長,從頭講一遍都覺得心力交瘁,她只用四個字概括:“……反目成仇。”

她說:“我們以前是朋友。不過,也許‘朋友’兩個字從一開始就要加雙引號。”

這句話裏的悲傷不是裝的了。

“……”周流光沒想到這一層,他沒有很吃驚,只是她的話讓他回憶到什麽,目光沉了下來,不太想進行這場對話了。

回到教室,大家都在排桌子,拉來拉去的噪音很重。

周流光的桌子不知被誰排好了,他沒操心,拿了書包就走。

他剛打完架,身上還殘留着打鬥過的痕跡,他單肩背着雙肩包,灰色帽衫,帽子蓋在頭上,白色的線耳機從衣領處露出來,他低着頭,一言不發穿過重重走廊,在側目與議論中離開學校。

他心頭燥意漸重,許多事像電影般在他腦海裏放映。

他忘不了曹辰對他說“你怎麽不去死”時的厭惡。

忘不了曹辰說“誰把你當兄弟啊”的嘲弄。

也忘不了曹辰在他面前一躍而下的決絕。

有些事,就像一道疤。

每想一遍,就是把結痂從皮肉處硬生生撕開,反反複複的疼。

-

夏季總是多雨。

連下了兩天忽驟忽慢的雨,終于在發成績的這一天徹底放晴。

華夏也變天了。

最近所有的好事仿佛都被周流光一個人占了。

挫了季天涯的銳氣之後,他又登上了學校成績排名光榮榜的第一位。

705分,比第二名直接高了三十分,可謂是“黑白通吃”。

而全校第一的位置原本一直都被白前遙遙領先的霸占着,從來沒有人超越。

成績單出來之後,白前的位子空了。

那節課上英語,而下一節課恰好是數學,夏薰到尤翔辦公室抱試卷,辦公室的門沒有關緊,她在敲門之前,聽尤翔說:“他優秀不代表你不優秀,他是從大城市來的,從小就上國際學校,從出生的教育資源就比咱高,你不用和他比。”

白前的背影在眼前顯得不真實,聲音卻帶着穿透耳膜的力量:“我不明白,既然從一開始就不公平,為什麽還要被拉進同一條賽道。”

尤翔“哎呀”了一聲,很快又嘆氣:“我的班長呀,你不要這麽想,人生就是這樣,你長大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白前固執的像塊石頭,“你們大人沒話可講了就只會說‘人生就是這樣’,但其實你們也知道人只能這樣勸自己吧。我知道我比不過他,我認,但我永遠不明白。”

說完他轉身就走,一開門,恰好撞上門外的夏薰。

兩個人都是一頓。

夏薰看到白前渾身都繃得很緊,緊咬着牙,眼裏有化不開的隐忍不甘。

她忽然覺得鼻酸,他卻很快跑遠了。

尤翔在屋裏嘆氣,其他有經驗的老教師紛紛搭話:“這種孩子太軸,你得讓他自己想明白。”

尤翔什麽話都聽不進去,擔憂都寫在臉上。

恰好夏薰在,他對夏薰說:“試卷我拿吧,要不你去勸勸他,你們同齡人或許好勸點。”

夏薰想了想說:“好。”

她在操場找到白前。

七月份的大熱天,站着不動都得渾身是汗,可白前在一圈接着一圈的跑步。

看臺一側的濃蔭下,一群男生喝着冒冷氣的冰飲料,指着白前笑。

為首的人恰好是班裏的商天冬,夏薰也不知道白前哪裏得罪他,他一口一個“看他還拽不拽”。

再往他旁邊看,唯一沒穿校服的那個人顯眼極了,高高帥帥,氣勢逼人,不是周流光又會是誰。

她不知道他有沒有參與這場嘲笑,但直覺是沒有,感覺他是那種對別人的生活壓根不感興趣,又懶得說三道四的人。

她往看臺靠近,他無意間擡眼看見了她。

夏薰感受到了他的視線,佯裝沒察覺,暗暗提了口氣。

原本她還沒想好怎麽安慰白前,一緊張,反倒硬着頭皮就走到白前面前。

白前沒想到她會跟過來,看了她一眼,目光閃了閃,卻沒有停。

她想了想,跟着他小跑上去。

“班長,如果你想發洩,我陪你跑一會吧。”夏薰這句話因為奔跑而斷斷續續。

白前直視前方:“我不需要。”

夏薰看他,總覺得他堅毅又迷茫。

在流雲縣這樣一個小地方,哪怕華夏是最好的高中,也只有第一名有機會上清北,對于白前來說,這個第一名不僅僅是一個排序,更是他的信念,信念崩塌,是很殘忍的事情。

夏薰能理解他,她知道現在勸他沒有用,不如沉默着,陪他繼續跑。

樹蔭下那群男生看着他們,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豐富。

尤其是商天冬,挑眉問周流光:“啥情況,他倆有事?”

周流光盯着操場的方向。

這位班長,開學來每天都穿一雙發舊的布鞋,戴黑框眼睛,鏡框面對面看磨損的很嚴重,皮膚很白,但臉頰上有幾顆難以忽略的痘痘,不太喜歡笑,個子不高也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

很平凡的一個男生。

但學習好,是那種課間十分鐘也要學習的書呆子,平時輕易不和人說話,除了學習就是學習。

他不鹹不淡回了句:“關我屁事。”

商天冬滿臉問號:“不是,哥,你總不能無動于衷吧?”

周流光收回了眼,嗤了一聲:“關你屁事。”

商天冬:“???”

周流光擡腳踹了下商天冬的屁股:“走了。”

商天冬不情不願,他旁邊的男生看出來了,便說:“剛才冬哥說他,哥你還不讓說,現在看看冬哥真是說對了。”

周流光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其餘人也跟着他停下,看着他的後背,都安靜了下來。

他知道這幫人到底還是向着商天冬的。

事實上,他也從未想過要拉幫結派,只是恰好走到了這些人的面前,也恰好可以說上一些話而已。

“只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沒見過一百步笑五十步的,這個學校,有資格笑話他的只有我一個人,記住了嗎。”

周流光站在臺階最上面,恰好是樹蔭遮蔽不到的地方,光傾瀉而下,他表情淡漠,不容置疑。

聽完他的話,每個人都不自覺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夏薰和白前在操場上停了下來。

夏薰一向沒什麽運動細胞,剛開始還能堅持,後來越來越擡不動腳。

白前聽她越來越喘不清,最後緩步停了下來。

夏薰問:“你好點了嗎?”

話剛開口,恰好白前問:“你想勸我什麽?”

夏薰捂着胸口,順了順氣,才說:“沒什麽可勸的,我考的還不如你。”

她很神奇,明明累得氣喘,卻怎麽看怎麽平靜。

白前苦笑:“你是女生,考不上大學還有嫁人這個出路,但我不行,你當然沒辦法體會我的感覺。”

夏薰在聽到白前這句話後恍惚了一下,停了那麽一秒才說:“但是加分政策裏沒有因為是女生就能加分的選項。”

白前沉默了。

夏薰想了想對他一笑:“你知道嗎,從小到大學過的所有古文裏,我最喜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往高看,晴空萬裏,豔陽高照。

往低看,大地遼闊,東風浩蕩。

她願意相信明天會更好。

正因為今天不夠好,所以對明天的信念才更要堅決一點才對。

上課鈴響了。

白前說要自己靜一下,夏薰從操場離開,才發現周流光那幫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在了。

回教室之前,她先去超市買了瓶水。

她很少在學校超市裏花錢,這次實在是快要熱冒煙了。

教室在五樓,她邊喝水邊往上爬,走到三樓拐彎處的時候,手裏的水冷不丁被人搶走。

喝了一半的水頓時弄得哪都是,她還被嗆了一口,邊咳嗽邊看清面前的人臉。

“周流光?”

這個點明明已經上課了,他在這裏幹嘛?

她直接問出來:“你幹嘛?”

周流光看了眼手裏的瓶子:“冰露?”

“……”夏薰更不解,仰臉看他。

他瞥了她一眼,見她模樣委委屈屈的,還不自知,莫名覺得無聊,把水又扔給她:“難喝。”

說完就走了。

夏薰淩亂到懷疑人生。

夏薰回到班裏的時候尤翔正喊人上黑板做題,見她進門,他問:“白前呢?”

夏薰說:“班長已經好多了,應該一會就能回來。”

尤翔放心不少,說:“行,你快回去上課吧。”

夏薰點了點頭,乖巧的走下去。

走到她那排,看到周流光把手撐在桌子上在做題,他的書全都堆到她那邊去了,只給她留了三分之一的空地。

她頓了頓,不太明白他什麽意思。

卻也沒敢問他,一節課都把手肘并得很緊在寫字。

白前在下課前十分鐘回到班上。

當他踏進班裏,教室裏頓時爆發出整齊的掌聲。

這件事根本就沒有商量,全是大家自發的鼓勵,白前性格沉,沒有太外露的表達,只是默默回到位子上,把背挺得很直。

而尤翔卻被同學們感動了,停下手頭的課,開始給大家輸送作為班主任的肺腑之言。

夏薰聽得昏昏欲睡,完全沒辦法共情。

人都是有多面性的。

今天大家自發鼓舞考試失利的同學,固然是令人動容的凝聚力和團魂,但是一想到這些人明明也是在背後對她議論紛紛,抱團孤立她的人,她就很難笑出來。

鼓勵與孤立,都不是假的。

正因如此,當它們同時發生的時候才殘忍。

一件事明明有非常确切的黑與白的界定,但是人,永遠不是非黑即白的。

這真令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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