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夏熒
第37章 夏熒
考完試後沒多久就到春節了。
這一年周流光也在鎮上過年, 夏薰奶奶和魏爺爺商量了一下,兩個孩子關系好,幹脆一起包餃子吃團圓飯算了, 熱鬧。
除夕這天一大早, 周流光就起床和魏爺爺一起貼春聯, 不僅貼了自己家的,連夏薰家的也幫忙貼好了。
他們在外面忙活的時候,夏薰和奶奶正在廚房忙活,奶奶剁餡子準備中午包餃子, 夏薰則準備肉和菜。
她正在給山藥刮皮的時候,大門突然被人推開——
“有人嗎?”
周流光和爺爺在院子裏回頭, 一見面生, 便朝廚房喊:“你家來人了。”
“大過年的,是誰啊。”夏薰嘟囔了一聲, 甩了甩手出來招待客人。
剛踏出廚房門, 她腳步頓住了。
那個走到院子裏的不速之客,也停下了腳步。
她們兩個人眼神像被膠水黏在一起那樣, 深深的對視着。
夏薰的大腦一片空白, 感覺意識全都被抽走了。
如果她手上拿着東西的話,大概會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嘭”地一聲落地,摔的稀巴爛。
對面的女人眼含熱淚。
這一眼多麽漫長,穿過了将近六年的春秋冬夏, 穿過了漪江的波濤和無數山巒山谷,穿過了女孩的哭喊和女人的眼淚, 才換來這一瞬間的對視。
Advertisement
奶奶見夏薰在門口久久沒有動一下, 就起身走了過來,靠近門框, 她看到了外面的女人。
女人從神采到穿衣打扮都變化很大,奶奶反應了兩秒才認出來。
然後原本平淡的眼神,頓時變成了沉沉的凝望。
最終是那女人先開口:“小薰,你還認得我嗎?”
夏薰先是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她嘴角輕輕的揚了揚,與此同時眼淚斷了線的流下:“媽。”
話音一落,女人也流淚了。
可她們沒有上前擁抱。
都說近鄉情怯,闊別六年的母女之情,太遠太近都傷人。
周流光和魏爺爺看這情景,便知道發生了什麽。
魏爺爺拽了拽周流光的衣角,示意他們該撤了。
周流光不放心的看了眼夏薰。
最終什麽話沒說,把最後一個“福”字貼好,才默默跟着魏爺爺離開。
夏薰手足無措了幾秒,才想起要邀請夏熒進屋。
夏熒卻沒有動彈,她看向夏薰奶奶。
老人還是那麽的瘦,卻比離開時更黑,短發已經全白,背卻還沒佝偻。
她揚起嘴角,用手語喊了聲:“媽。”
奶奶眼眶立刻湧出一汪淚水,她的眼球是老年人獨有的青灰色,渾濁滄桑,夏熒忍不住又流下幾行淚。
她們站了一會才進屋。
夏熒進了客廳,忍不住打量。
這裏變化不大,當年趙利源賭錢,那些人把家裏搬得都快空了,可這些年她們除了一臺電視外,連家具也沒添一件。
可見日子過得不富裕。
夏熒離開那年夏薰才十二歲,還是個小女孩,而夏薰奶奶卻已經很年邁了,加上聾啞,不知道這些年,這一老一小是怎麽過來的。
愧疚感深深淹沒了她。
她難以自抑,撲通一聲朝夏薰和奶奶跪下。
夏薰和奶奶連忙去扶她。
她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願起身。
夏薰只好也跪下,哭着說:“媽,你這是做什麽。”
奶奶也急,卻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夏熒抽噎着:“你還願意叫我媽,我來之前緊張了一路……我以為你不會再叫我媽了,我不配……我對不起你……”
夏薰連連搖頭:“我怎麽會不認你,你永遠都是我的媽媽……”
奶奶在一旁默默垂淚。
夏熒哭到咳嗽,她很努力才抑制住:“我當年抛下你一個人跑了,真對不起,我身為母親,我居然抛棄孩子自己跑了……”
夏薰依舊連連搖頭:“不不,你別這麽說。”
夏熒在夏薰八歲的時候認識趙利源,十歲的時候帶她來合歡鎮和趙利源生活。
剛開始一切都正常,直到她和趙利源同居三個月的時候,追債的堵上門來,夏熒才知道之前趙利源的好全都是他刻意美化過的,這個人竟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賭鬼。
夏熒的第一任丈夫早亡,她獨自帶夏薰過了七八年颠沛流離的生活,遇到趙利源之後,是想安定下來好好過日子的。
最開始趙利源次次跪下來發毒誓說一定改,夏熒想到他曾經對自己不錯,便心軟幫他還債,試圖感化他,拯救他。
但是天下所有的賭徒都是騙子,你掏心掏肺,換來的也不過是更花言巧語的欺騙。
夏熒終于看清了事實,還好沒有領證,她想帶夏薰離開。
趙利源剛開始跪下來扇自己巴掌求她們別走,後來見夏熒堅持,幹脆大變臉,找繩子把夏熒捆了起來,用腰帶抽她,一邊抽一邊問“你還走不走”,一直到夏熒說出“不走了”才停止打她。
有了第一次家暴,就有無數次。
漸漸地,趙利源不止打夏熒,還打夏薰。
他拿煙燙夏薰,把夏薰關在狗窩裏不讓她吃飯,還讓夏薰伺候他洗腳,欠債最厲害的時候,竟想偷拍夏薰洗澡的照片賣給別人,要不是夏熒刀架在脖子上和他拼命,難以想象會發生什麽。
每次夏薰挨打,夏熒都會拼命護着她。
而夏熒挨打,夏薰也總是用小小的身軀擋在媽媽前面。
那段時間真是暗無天日,抗争過屈服過,報過警逃過跑,最終都會被抓回來接着打。
這場無休止的施暴裏,只有奶奶會護着她們。
但趙利源完全喪心病狂,剛開始只是罵奶奶幾句讓她別多管閑事,後來急了竟也把奶奶打的不像樣。
奶奶幫不了她們,那段時間總是跟夏熒道歉:“年輕的時候我被他爸爸打了一輩子,沒想到老了,他也成為了他爸爸那樣的人,是我沒教好他。”
夏熒多少知道一些奶奶的往事,聞言便流淚告訴奶奶:“媽,你有什麽錯呢,以前爸還活着你在家說不上話,還總是受氣,你受苦了。”
“……”
那段時間,好像夏熒和奶奶才是親母女。
她們在類似的人生裏體會到彼此的不易。
奶奶想幫夏熒和夏薰逃跑,有一次都到汽車站了,卻被趙利源提着菜刀追了回來。
趙利源放話,誰要是敢幫她們逃走,就砍了誰。
鎮子上的人都知道這人什麽德行,便誰都不敢多管閑事。
最後一次逃跑的時候,她們躲在一輛裝滿螃蟹的漁船上,準備過江離開。
發船前不久,夏薰忽然從隔層裏爬了出來,提議:“我們帶奶奶一起走吧。”
夏熒猶豫了一會兒,才同意這個決定。
她當時原本想自己跑回去的,可是夏薰說:“媽,如果我回去,沒能成功的話,大不了留在這,還有奶奶照顧我,趙利源再壞,頂多打我幾頓。但如果你回去,要是船在你回來之前開了,我一個小孩漂泊在外太危險了……所以還是你留在船上吧,如果我回不來你就先走,以後有能力了再來帶我走。”
于是夏熒留在了船上,而夏薰回家去接奶奶。
這一別,就是六年。
夏薰恨趙利源。
但并不埋怨自己的母親。
女人到那個份上能怎麽辦,要麽拼死,要麽就只能逃跑。
“媽媽,所有的錯,都是那個人的錯,我們都是受害者,哪怕做了一些錯誤的決定,也是因為不得已,我們不要自責。”夏薰替夏熒拭去臉上的淚水。
夏熒沒想到夏薰這麽明事理,欣慰的同時又想到她一定經歷了很多苦難才這麽早熟,不由更心酸。
……
說了會兒話,奶奶擦擦淚,看了眼牆上的鐘表,說:“我去做飯,你們母女倆太久沒見,好好說說話吧。”
夏薰說:“等會我去幫您。”
奶奶笑笑,轉身走了。
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夏熒把夏薰抱在懷裏,母女倆難舍難分。
她臉上泛起了淡淡的苦澀。
……
這天中午,夏熒留在家裏吃飯。
奶奶盛餃子的時候,夏薰忽然注意到奶奶的手指被切了一道口子,急忙去找東西給她包紮。
奶奶一直說:“沒事,沒事。”
夏薰還是急的不得了:“切菜的時候千萬別走神啊。”
奶奶還是笑着說:“沒事,不疼。”
夏熒看着這一幕,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從夏薰的反應裏,就能感受到女兒這幾年在被她奶奶好好愛着。
而奶奶手上的傷口,不難猜,大概是見她回來,以為她要把夏薰帶走才走神切傷的。
夏熒把這一切盡收眼底,默默吃飯,沒說什麽。
吃完了飯,她搶着把碗刷了。
收拾好飯桌,才把此行的目的,說出來。
“夏薰,我接下來說得話,你給奶奶用手語翻譯一下。”夏熒會手語,但會的不多。
夏薰說:“好。”
夏熒開始講述她在外六年的經歷。
她離開合歡鎮之後,先是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幹了半年,覺得這樣來錢太慢,就辭職去擺攤,一邊擺攤一邊學着開淘寶女裝店。
事業剛起步那幾年,她經驗少不懂宣傳也不懂維護客戶,賠的連飯都吃不上,栽過不知多少跟頭。
但她是适合做生意的,有頭腦肯吃苦不放棄。
最初開店,她把手裏僅有的兩三萬本錢全都砸在裏面,賠了,她自掏腰包墊上虧空,賺了,就拿這部分資金繼續往裏投錢。一個人做不來就招人和她一起做,實在不行就開公司。
她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活出個人樣。
如果生活還是一塌糊塗,難免繼續被趙利源威脅拿捏,到時候就算把夏薰接了過來,也保護不了她,沒準連她念書都供不起。
她一步步做大做強,短短三年,開了三家粉絲過百萬的淘寶店,公司也從當初了兩三個人擴大到兩三層樓。而這兩年開始,短視頻和直播興起,她又涉足這一領域,這個時代,只要站在風口,就能抓住機遇。
人只有在絕望裏,才能爆發出對成功的最大渴望。
夏熒絕望過,後來成功了。
她這次來,有兩件事,其中一件是帶夏薰離開。
這話一出,奶奶手足無措了幾秒,像一個尴尬的人,眼睛不知道往哪看,手也不知道怎麽放。
卻又很快強撐着笑,用手指飛快的說:“好哇好哇,我們小薰終于能去過好日子了。”
夏薰瞬間鼻酸。
只要想到多年前她和媽媽逃跑,奶奶在身後目送她們,眼裏深深不舍,那麽孤獨,那麽無助,卻絲毫不願阻擋她們離開的腳步,她就很難過。
夏薰是不可能放下奶奶自己走的,想說什麽,被夏熒搶先:“媽媽,你也跟我走吧。”
奶奶一愣,難以置信。
夏熒笑說:“您這麽疼小薰,她一定不願意和您分開,您受了一輩子罪,晚年讓我來養您吧,您也享享清福。”
一時間,三個女人眼裏都噙着淚。
夏薰看着夏熒,心生敬佩。
她敬佩母親的不屈不撓,能一個人在逆境中打下一片亮堂堂的事業,不依靠任何人。
但她更覺得母親的感恩之心可貴——
當年不願意丢下奶奶,現在仍然是這樣。
夏薰往夏熒碗裏夾了塊肉。
夏熒笑笑,也夾了一塊肉給奶奶。
奶奶伸出筷子,剛想夾菜,想到什麽,便放下筷子,問:“你說來這裏為了兩件事,另一件事是什麽?”
這話一出,夏熒的臉色瞬間變沉。
她明顯掙紮了一番,才說:“我們先吃飯,吃完飯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