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決裂
第39章 決裂
兩天後, 周流光在殡儀館見到了月牙兒的屍體。
準确來說是一堆白骨。
當初趙利源把月牙兒捂死之後,和同夥一起把月牙兒埋在了同夥家的院子裏。
随後他們離開了合歡鎮,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時隔近六年, 警方找到了月牙兒的屍體, 經法醫查明死因後, 通知家屬領回屍體。
周流光在火化同意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恰如這幾天內一遍又一遍的在周修福的病危通知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周修福的手術是成功的,人活着從手術臺上下來了,卻并不完美,随時有可能死在ICU的病床上。
周流光這幾天一直在醫院裏熬着, 幾乎沒合過眼,哪怕睡着, 不是被噩夢驚醒, 就是被病危通知吓醒。
他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甚至于,他已經崩潰了, 只是他僞裝的很好, 騙過自己,也騙過了旁人。
領完月牙兒的骨灰走出殡儀館的時候, 才發現天空在下雨。
警察又給他聯系, 說還有遺物忘記給他。
周修瑞開車送他過去。
盡管周修福還沒脫離生命危險,但他還是覺得現在周流光身邊更不能離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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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公安局又是半小時之後了。
路上周流光收到好幾個未接來電,基本上都是夏薰的。
他的手在回撥鍵上來來回回,最終摁滅了屏幕, 轉身去看窗外。
陌生的風景倏忽而過。
因為在過年,連路燈上都有大紅色中國結做修飾, 來來往往的人們也都喜氣洋洋, 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伴兒。
周流光站在公安局的門口,像只無家可歸的狗。
周修瑞停好了車, 想和他一起進去。
周流光卻堅持要自己去。
周修瑞很平靜的審視着周流光,不敢保證他可以獨自去面對。
周流光看出了周修瑞的意思,卻不想再做“你放心,我可以”之類的保證,頓了頓,轉身走得頭也不回。
周修瑞往前走了一步,想叫住他,最終卻又把邁出的那只腳收了回來,沒有制止。
進到局裏,警察把一副銀镯子推到周流光面前。
這是月牙兒四歲時的生日禮物,周流光認得,因為這镯子當初還是他給挑的。
警察說,這些年趙利源一直把這對镯子帶在身上,每天都會給這手镯點三炷香,拜一拜。
周流光聽完只覺得惡心。
他這麽做,難道是希望月牙兒的靈魂安息嗎?
還是說,并不是因為愧疚,而是怕月牙兒死後怨氣太重,會找他索命。
他到衛生間用冷水大捧大捧的撲臉。
腦子裏不斷閃現月牙兒的那堆殘骸,小小的軟軟的姑娘,是怎麽被絕望的殺死,又是怎麽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被蟲子一點點噬咬。
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說話——
“那個拐賣案怎麽樣了?”
周流光眼皮一跳,忙走進了第一個隔層,把門從裏面插上。
“昨晚又審了一夜。”
“害,辛苦了,他又吐出什麽有用的東西沒?”聽話音,門口這倆人已經走了進來。
“還真有,挺勁爆的,昨晚他招供,說那女孩是他女兒幫忙騙出來的。”
“真的假的?”
“他說當時他最缺錢的時候,媳婦兒跟人跑了,他就想賣了他繼女,一是為了報複二是想賺點錢,他繼女害怕自己被賣掉,就問他,如果能幫他找到更合适的人是不是可以放過她,然後她就給自己找了個替罪羊。”
“我的天,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诶,你們兩個怎麽回事?”門口又進來一個人,打斷了這兩個人的對話。
男人的聲音洪亮,縱使壓低了話音兒也依舊極具威懾力:“身上這身皮不想要了是不是!不要在外随意聊案子,你們不知道嗎?!”
“我們就提了一嘴。”
“我們錯了我們錯了……”
那兩個人連連道歉,片刻之後,衛生間才再次恢複安靜。
過了很久,周流光才出來。
邁了邁步子,才發現,自己已經和行屍走肉沒有區別了。
走出警察局,周修瑞恰好正和律師在車上交流。
周流光走上前去,敲了敲玻璃,周修瑞對律師說了什麽,那律師下了車,朝他颔了颔首,就離開了。
周流光上了車,才發現周修瑞的臉色很不好,甚至比他還要差。
周修瑞主動問周流光要了一根煙。
周流光幫他點上火,他抽了一口才說:“有件事,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
“你說。”現在還有什麽事是他承受不住的嗎。
“夏薰也參與了案件。”周修瑞沒有一絲一毫的迂回。
“趙利源把事情說的有理有據,細節和時間都對得上,我知道你不願意相信,但有時候真相就是這麽殘忍,你可以不信我,但不能不信警察和律師。”
周流光久久沒有說話,也點了根煙,無聲的抽起來。
周修瑞的煙先抽完,見周流光沉默,他驅動了車子,最後又勸了一句:“你想想你妹妹屍骨未寒的樣子,理智點吧流光,和那個女孩斷了。”
“……”依舊得不到回答,周流光痛苦的捂住了臉。
與此同時,夏薰剛剛走出高鐵站。
她和夏熒一同來到公安局。
在案件偵辦期間,哪怕是家屬也不能輕易見犯罪嫌疑人,所以夏薰并沒見到趙利源的面,只是在配合警方問話,回憶當天月牙兒走失的細節。
也是在這時她才徹底确定,原來月牙兒真是被趙利源拐走的。
走出公安局後,夏薰第一時間給周流光打了一通電話。
這次周流光接了。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盡管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
周流光卻先一步說:“見一面吧。”
周流光約夏薰來醫院。
準确來說,是醫院天臺。
這是一個奇怪的見面地點,但是在去找他這件事上,夏薰總是沒有一點遲疑。
她到天臺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好一會兒了,天臺上的繩子上還挂着被單和被罩,也不知道是剛晾上去還是忘記收,濕溻溻的,在夜風裏微微晃動着。
周流光留了個背影給她,手撐在天臺的圍臺上,指尖上的煙忽明忽暗。
她跑着上來的,卻在看到他的時候,停頓了一會兒才走過去。
他察覺到動靜,轉臉看了她一眼。
她眼眶一澀——他瘦了好多,單薄而嶙峋。
他淡淡掃她,眼睛自上而下在她臉上和身上流連。
她壓了壓想哭的沖動,問:“你還好嗎。”
他收回了目光,把煙撚滅,靠在天臺上,擡起沉重的眼皮望向她。
她也看向他,承受着他的目光。
這一刻她好心疼他,心疼他怎麽那麽瘦,衣服都松垮了幾分。
而他卻在想,有些殘忍的話要怎麽問出口。
“月牙兒是被趙利源,也就是你繼父拐走的,這件事你知道嗎?”周流光最終決定開門見山。
夏薰心口一刺。
果然還是要說到這個問題了,知道難以面對,但親耳聽到他問出來的這一刻,她比預想的更難受。
“我今天才剛知道。”夏薰如實說。
周流光點了點頭:“月牙兒走失那天,你都幹什麽了?”
這問題有點耳熟,也有點奇怪。
耳熟是因為,警察之前問過她,奇怪是因為,為什麽他要這麽問她?
她問:“為什麽問這個?”
周流光眼眸一黯。
她不是下意識說“沒幹什麽啊”,或者“我想想”,而是很防備的反問他,為什麽問這個。
他心裏那根刺隐隐作痛。
他不想再試探了,而是迫切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月牙兒的事情你參與了嗎?”
夏薰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難以置信的看着他。
“周流光,這個問題是不是太傷人了?”夏薰輕輕的問,聲音染上哽咽。
她眼淚在眼眶打轉:“我們認識不是一兩天了,你居然這麽問我。”
周流光眉頭緊鎖。
他不想懷疑她,但是他太怕萬一。
因為太怕,所以不能試探,不能等待,不能忽視,必須要立刻,馬上,直接問出來。
夏薰哭了,眼淚不受控制斷了線般流下,但聲音卻繃着不讓自己失态:“如果你已經懷疑我,那我說什麽都有可能是辯解,不如等警察來給你答案吧。”
她說完話後想走。
周流光卻喊住她:“你只要否定就行了,直接說清楚不好嗎?”
“好,那我說,我參與了,怎麽樣?”夏薰擦了把臉上的淚,轉過臉冷冷看向他。
這個答案,與其說是一時沖動,不如說是她在埋怨他,表達她的失望。
“你現在知道,你了解的都是實情,所以你要拿我怎麽樣?”
周流光嗓子一緊。
他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他只是突然覺得累了,想做一個了斷。
他想起警察說“他繼女害怕自己被賣掉,就問他,如果能幫他找到更合适的人是不是可以放過她”。
他不是不知道,她和別人吵架,去垃圾堆裏翻作業,摘了一束花回來……都是她故意的。
還有在漪江公園門口,有人欺負她,她給了那人一巴掌,她以為他沒看見,可其實他都看見了。
還有……她為了報複殷烏茜可以出賣肉.體答應和季天涯在一起,會不會有萬分之一可能,她為了自救也能出賣靈魂?
他知道她從來都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單純。
也知道那都是她不得已的自我保護。
他更知道,她性格裏的灰暗面,本就是她曾經受過太多苦的證明,所以才會心疼她,靠近她,呵護她。
可如果,這份灰暗面,真的傷害到了他的家人呢?
何況周修瑞說得對,就算她沒有參與月牙兒的事情,但她身為趙利源的女兒,哪怕趙利源對她不好,但也實實在在養了她好幾年,都說禍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她脫不了幹系。
現在月牙兒已經成了一把灰,周修福也生死未蔔,他家破人亡了,之前不介意的,現在不得不介意。
太痛苦了。
他這個本就有心理疾病的人,被困在情緒裏,別人走不進來,自己走不出去。
他忽然說:“我都是騙你的。”
夏薰不太明白他什麽意思。
他低下頭,解開了手上的貔貅手鏈,邊解開邊說:“我們初見那天,其實我不想救你,我是想殺死你,如果你沒掉進水裏,我也會把你推下去。”
他不急不緩的說,就像在淩遲:“你每次受欺負,我都會出現幫助你,其實是我故意接近你才這麽做的。”
他把手鏈解開,看向她,手又伸向脖子,用力一拽,紅繩編的項鏈也被他拽了下來。
夏薰看着他。
一言不發。
淚在臉上被風吹幹,緊巴巴的,不再有更多的淚流出來,因為她此刻已經幹涸了。
她本想刺激他兩句就解釋清楚的。
還設想解釋清楚之後,他會自責懊惱再給她道歉,然後她會暫時先不原諒他,讓他好好想想他有多傷人。等最後他好好哄她一下,他們再和好。
但現在,她發現她還是天真了。
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徹骨寒,原來這就是他說的,遍體鱗傷,不得好死。
周流光把項鏈上的十字架拿了下來,和貔貅手鏈握在一起。
然後他淡漠一笑,很像自嘲:“你還記得你第一次進我房間,看到的紅綢帶嗎?那是你當初在撷花節上許願的那根。”
“我想知道你許了什麽願望,因為我想破壞你的願望。”他把貔貅手鏈和項鏈向天臺邊緣揚起,随着話落,被他輕飄飄扔到了樓下。
夏薰在這時眼睛才閃了一下,如燭火顫動,瞬間暗了下去。
周流光喉結滾了滾,話還在繼續說:“裝到現在,我已經很累了。”
“你以為我喜歡你?”他上下掃了她一眼,“不好意思,你和我喜歡的類型正相反。”
“我對你好,和學校裏那些男生沒區別,就是想睡你而已……”
“啪。”話沒說完,被夏薰一個巴掌打斷。
夏薰哭着跑走了。
周流光在天臺上蹲下來,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自己,蜷縮在一角。
再見了,女孩。
恨我吧。
如果我必須恨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