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走散
第40章 走散
這世界上有那麽多的人。
你說是相識容易, 還是走散容易?
可能在四十歲的時候,你牽着孩子的手過馬路,看到路邊的情侶一人一只耳機聽歌, 你才發現, 原來你最愛的人十八歲就已經出現過了, 可她卻被你親手弄丢了。
也有可能你尚在十八歲,看着她的側臉,聽着窗外的蟬鳴,有信心可以和她一生一世, 直到分別來臨,你才發現真正的離別甚至來不及讓人說一句再見。
等周流光回過味來, 要去找夏薰的時候, 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
的确有些遲鈍。
但是那時候他要處理妹妹的後事,要在父親是蘇醒還是永遠沉睡中焦灼等待, 還要随時去公安局了解案子的最新進展……他心力交瘁, 已經抽不出空去想別的。
直到周修福終于轉危為安的時候,他才想起, 應該去找夏薰道個歉。
和夏薰在天臺見面之前, 他正處于最崩潰的時候。
他當時完全沒有思考能力,也早已失去了理智,就像是吵架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 就什麽傷人的都往外說。
直到他冷靜下來,才意識到, 他沖動了。
可是夏薰的電話已經打不通, 打開Q.Q,才發現她甚至把Q.Q號都注銷了。
他走不開, 只好讓商天冬去夏薰家裏找她。
商天冬在兩個小時後給他回電:“她家裏沒有人。”
周流光又聯系外公,這次得到了一個準确的答複:“夏薰奶奶走了,夏薰辦完後事,和她媽媽一起離開了。”
Advertisement
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
但周流光知道他沒有聽錯。
他當即買票回到合歡鎮,夏薰的家門緊閉,從門縫看,裏面的屋門也都緊鎖着。
外公平時和周流光交流很少,不太了解他和夏薰之間的事,還安慰說:“沒關系,以後還會再見的嘛。”
周流光愣了好久,忽然一笑:“不會了。”
他知道,她走了。
他不會再見到她了。
他又回到廣州。
沒過幾天,周修福醒了過來。
但是周修瑞卻發現周修福清醒後行為有些奇怪,找醫生來看,得到了一個遺憾的結果——周修福的腦子在傷後高級植物神經功能麻痹不全,智力現在只有四歲。
後來周流光從合歡鎮搬回平蕪。
他重回學校念書,不在學校的時候,就回家照顧周修福。
當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在他面前樂呵呵的看《小豬佩奇》,還時不時學幾聲佩奇叫的時候,他笑了,既心酸,又覺得這樣也好。
失去智力,也相當于失去執念,不再聰明,也不再痛苦。
高考前夕,季天涯給周流光打了通電話。
剛開始的時候只是在聊近況。
他說自己這爛成績是不打算努力,準備畢業之後去當兵,還說商天冬最近收心學習,已經能考到三百分了,說着說着居然還提到白前,說什麽,你們走了之後你們班班長找商天冬打聽過,問他知不知道夏薰去哪裏了。
季天涯緊接了一句:“你們一走,這破學校可真沒意思。”
又問:“所以夏薰是和你一起走了嗎?到底發生什麽了?你們走得太突然了吧。”
周流光沒有回答。
乍一聽到“夏薰”兩個字,他就像一個腿麻了的人,不能動也不能被碰,半天沒緩過來。
幾天後的高考,周流光失利了。
平時能考到700分的成績,那一次只考到500多,連個像樣的本科都上不了。
而夏薰卻在大家都在準備高考的時候申請了國外的大學。
奶奶去世之後,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自己走出來,可直到高考結束,她還是一閉上眼就會夢到見奶奶最後一面的場景。
當時在廣州接到奶奶出事的消息,她和夏熒以最快速度趕回合歡鎮。
見到奶奶的時候,夏薰和夏熒都哭了。
奶奶的頭發被剃光了,頭用繃帶纏着,浸出的血跡觸目驚心。
醫生說,她被砸傷送到醫院的時候渾身都是血,夏薰後來見到當時出事時穿得毛衣,原本是白色的毛衣,已經完全被染紅了,不知道還以為是從血池裏撈出來的,她難以置信,奶奶那麽瘦弱的一個人怎麽還會流這麽多的血呢。
奶奶是在磚窯裏出事的。
把奶奶送來醫治的老板說,奶奶已經在那裏工作兩年了,這次去是想辭職結算工錢的,去辦公室沒找到他,就去磚窯裏頭找,誰知剛進來,窯口坍塌了。
原來奶奶并不是在做保姆工作,而是在幹最苦最累的苦力活。
夏薰懊惱的嗚咽,她早該想到,怪不得奶奶的手上總是時不時有傷口,再說什麽樣的人家會請一個聾啞人當保姆呢……
老板說:“我本來不想收她的,她一直說要供家裏的娃娃念書,可以少要一半的工資,我看她可憐,才同意。”
說罷連連嘆息:“誰知道幹了兩年都沒事,偏偏在辭職這天出事,老太太真是命不好。”
命不好。
真是一句可以概括所有苦難的話。
夏熒拼命去打電話,去聯系醫生幫奶奶治療。
但是醫生卻說,奶奶活不成了,要不是強撐着想見親人一面,早就不行了。
夏薰失聲恸哭。
奶奶卻只是艱難的擡起手,像往常那樣摸了摸夏薰的腦袋,然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給她留了一句遺言:“人世間太苦了,我太苦了,連幸福的日子也沒心情過了,我真的活夠了,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所以你可別傷心啊,你就當我是去享福去了吧。”
奶奶的手重重落下。
咽氣了。
夏薰這次沒有聽奶奶的話。
奶奶不想讓她哭,可她一直哭到奶奶入土為安。
哭到眼裏再也流不出淚水,可心裏的悲傷卻還是如瀑布般狂湧出來。
處理完奶奶的後事之後,夏熒帶她離開了合歡鎮。
那之後,她過了很長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不會笑,也不會哭。
直到有一天,她夢到了奶奶。
奶奶站在老家院子裏的合歡樹下,一臉愁容。
夏薰問她:“您怎麽了?”
奶奶說:“你總是傷心難過,害得奶奶呀不願意輪回,小薰,振作起來,不然奶奶永遠都不能瞑目。”
夏薰醒來後,去洗了個熱水澡。
對着鏡子紮了個精神的馬尾,然後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眼神一分分變得堅毅。
她要蛻變,要重生。
要成為一個不會輕易受傷的大人。
從前因為沒錢而放棄的愛好,她通通都要重拾起來,那些被環境而影響的缺點和傷痕,她都要一一面對和治愈它們。
她要扔掉包袱,肆意生長,要學會享受當下,游戲人間。
畢竟沒人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也沒人能确定,你所依賴的人會不會輕易離你而去。
所以,人就應該在明天到來之前先享受人生;與其找人依賴,不如自己就成為可依賴的人。
夏薰開始投入學習,她花大量的時間考托福,終于在這一年的夏天成功申請到美國的學校。一年前的她,絕對想不到自己居然能有出國念書的一天,那時候她覺得能走出小縣城就已經很好了。
她第一次坐飛機,就是飛往大洋彼岸。
剛開始念書的時候,她總是強迫自己去社交,她讓自己多笑,多認識人,多參加派對。
只有涉及陌生的領域,人才能探索到更新奇的東西,而新的事物總是能讓人從舊事物裏快速脫離。
當然了,那幾年總有許多男孩為她着迷,其中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
但夏薰早已失去了相信愛情的能力。
某次在派對上,她被一個韓國來的男孩子灌酒,本想随意應付一下,誰知道竟然喝多了,她沖去洗手間狂吐。
吐完去洗臉,看着鏡子裏臉紅紅的自己,忽然覺得這麽長時間以來,對熱鬧游刃有餘不過是假象,在一頓酒後變得如此可笑蒼白。
她知道,他們說着愛她,其實只是想睡她。
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想到流光,此刻他會輾轉在哪個溫柔鄉?
她看着鏡子喃喃自語:“我以為你是我的救世主,可惜,你是毀掉我人生的救世主。”
青春裏的愛不能經受動搖。
這動搖如地震,走出青春之後,依舊餘震不斷。
他給她最大的傷害是帶走了她對愛的信任。
失去了一次愛之後。
就再也愛無能。
不過有經歷總歸是好事,從此之後,她只信自己可以救自己,把自己當神明,永遠做第一個愛自己,救自己,信自己的人。
她變得自信了,盡管同時也淡漠了;她變得精致了,盡管有時會有些利己。
那四年在國外,時光飛速流逝,而她也飛速成長。
年少時見識過窮困落後的社會,大學之後又誤入浮華,過了一段紙醉金迷的日子。
與地痞流氓交過手,也和衣冠禽獸喝過酒。
最終,她選擇拓寬眼界,豐富閱歷,走出孤苦貧瘠的童年,離開亂花迷人眼的派對,去見識山川河流。
畢業之後,她沒有工作,而是去非洲看動物大遷徙,去冰島看極光,去印度貧民窟走過一遭,也去巴黎羅浮宮體會藝術的珍貴。
其實她始終不是一個快樂的人,關于愛,關于恨,她都有心結。
可成年人,誰還沒有幾段黯然神傷的故事?
她已經可以背負那些忘不了的愛與痛走得更遠。
誰也阻擋不了她變好的腳步。
周流光卻和夏薰過得完全相反。
高考剛結束,趙利源被判處死刑。
開庭當天,他得到了一個确切的回答——夏薰根本沒有參與月牙兒的拐賣,趙利源為了讓自己免除死刑,加上想報複逃跑的夏熒,才故意杜撰了那些供詞。
其實這件事周流光心裏早就清楚了,但是親耳聽到的時候,他還是很痛苦。
而這痛苦是因為愧疚。
與此同時,他從律師那得知,趙利源這個人對老婆孩子都很差勁。
夏薰不僅沒有受過趙利源的恩惠,甚至于因為趙利源賭錢,夏薰的媽媽還把自己十幾萬的身家全都拿去給他填窟窿。
這件事裏,夏薰是最無辜的。
周流光萬念俱灰。
他又恢複之前那樣了,把自己關起來,不吃不喝。
周修瑞撬開他的房門,發現他甚至比之前都嚴重。
因為他還在自殘,胳膊上全是刀口,結痂了他就再給劃開。
周修瑞把周修福帶到他面前,試圖換回他的意志。
周修福在他面前邊拍手邊唱“小兔子乖乖把門打開……”,明顯想安慰他,可殊不知面對這樣的父親,他更加痛苦。
他不再把自己關起來了,卻開始酗酒,喝到要去醫院洗胃。
他失眠嚴重,眼裏密布紅血絲,有時候又喜歡喃喃自語,常把人吓一跳。
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和往日不同,他這次是真的想把自己毀了。
有一次他喝醉了,周修瑞把他推到浴室裏用冷水澆他的頭。
問他:“成天要死要活的,你還是不是男人?”
他先是迷茫了一陣,待看清面前的人是周修瑞,他掙紮着抓住周修瑞的褲腳:“叔叔,你給我找她好不好!”
一如不久前,他給他打電話顫抖的說:“叔叔,她被人帶走了你幫我找她好不好。”
但這次不比上一次,這次,周修瑞無能為力:“我找不到。”
周流光恐懼的搖頭,冰冷的淋浴澆在他身上,他卻完全感覺不到:“你那麽厲害,你什麽都行,什麽都能做到,你幫我找找她……”
周修瑞看他這樣子,心裏也覺得痛。
他知道,或許周流光悲慘的少年時代,夏薰是他唯一的光,也是唯一走進他心裏的人。
但有些事,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周流光酗酒自暴自棄的日子持續了一年。
不知道為什麽,一年後他突然想通了,開始準備去國外念書。
周修瑞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
那時候他在英國念書,周修瑞一天三個電話找他,還給房東一筆不菲的小費讓房東留意他,自己更是一有時間就飛去英國看他。
沒別的。
就是怕他想不開,畢竟那時候他的心理疾病已經很嚴重了。
但是周流光沒有自殺過。
他在沉默中爆發着巨大的痛苦,被失去的情愛折磨,被愈發深重的思念摧毀着,被自責和虧欠淹沒着。
他那麽愛她。
他一直以為他知道。
可直到失去她的這一刻,他才發覺他之前并不知道,直到失去,這愛的分量如泰山般壓在心上,他才真正了解。
所以,他沒自殺過,卻從沒停止自殘。
只因這愛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