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重逢
第41章 重逢
走出青春之後, 夏薰無數次問自己,究竟是得到的比較多,還是失去的比較多。
沒有答案。
正如她後來無數次午夜夢回, 在空蕩蕩一片漆黑的房間裏出神的時候, 她問自己, 如果當初沒有周流光以命換命般的保護,還會不會有她得知真相後抽筋扒皮般的痛苦。
還是沒有答案。
人生就是有許多苦苦追問卻得不到答案的事。
她已經見識過那麽大的世界,卻仍然有一部分自己困在了小小的合歡鎮;媽媽對她那麽好,卻依然治愈不了奶奶的死帶給她的遺憾;與無數男人狹路相逢, 卻沒一個人能打敗她記憶中的少年。
她想問為什麽?
命運沉默不語。
她選擇回國找尋答案。
此刻,夏薰在鏡子前化妝, 房間裏在放李宗盛。
他唱“愛戀不過是一場高燒, 思念是緊跟着的好不了的咳”,唱“恨意在夜裏翻牆, 是空空蕩蕩, 卻嗡嗡作響,誰在你心裏放冷槍”。
千帆過盡的聲音, 沒有經歷的人唱不出他歌裏的感覺。
當那句“舊愛的誓言, 像極了一個巴掌,每當你記起一句,就挨一個耳光”響起時,夏薰的手一抖, 眼線畫偏了。
助理阿潘卻好巧不巧打來電話:“寶兒,我十分鐘後到你家, 你收拾收拾下樓吧。”
夏薰邊用棉簽把眼線擦掉, 邊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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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國外待了五年,完成了學業, 也找到了事業。
她現在是一個初入音樂圈的新人歌手,今年才剛剛發表了新專輯《野仙女》。
這張專輯反響平平,公司後知後覺才重視起宣傳,給她安排了幾個采訪。但搞笑的是,她的妝要自己化,衣服也要自己配,正如專輯裏的主打曲MV,裏面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的。
沒辦法,誰讓公司是小公司,而她又是十八線呢。
她重新畫好眼線,換了身黑裙。
裙子露背,頭發一散,掩住了肩上的煙花紋身。
妖嬈又冷淡的女人,再無半點之前乖巧純潔的模樣。
她身邊的朋友不多,僅有的一個丁雀還是做音樂後認識的新朋友。
所以沒有人知道她從前是個什麽樣的人,也從沒有人用“變化”二字來形容她,沒有“你變化好大”,也沒有“你一點也沒變”。
她們都不曾見過過去的她,自然而然的接受了現在的她。
這樣也好,她還是比較喜歡現在的自己。
她站在鏡子前靜靜看了自己兩秒,手機響了,江綏發了消息來:【上次跟你提到的那哥們兒回國了,明天晚上我們聚,你來嗎?】
她的心跳快了幾分——
江綏口中的“那哥們兒”,是周流光。
這是一個俗套的情節。
江綏是夏熒朋友的兒子,他們在去年相識,因為一場家庭聚會。
夏薰對江綏的初印象很差,這人十足十的花花公子,情場老手般和她搭讪,套路油膩且不自知,她懶得搭理。
後來去泰國旅游的時候,她無意間和江綏住到一個酒店。
又無意間聽到他和一個學弟打電話,而他的學弟正是周流光。
世界太小了,兜兜轉轉還是遇見。
自從知道江綏和周流光是朋友後,夏薰就沒那麽抵觸江綏了,但也僅限于不深不淺的交情。
直到三個月前,江綏忽然有事想拜托她——他家裏生意出了點問題,父母想用聯姻解決。
他想和夏薰當假情侶。
只要父母覺得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就不會再逼他做他不願意的事,而如果那個人是他們朋友的女兒,事情可能會更順利。
夏薰回去考慮了三天,才答應江綏的提議。
說是三天,其實她做這個決定連三秒都沒用。
答應江綏那天,她正陪丁雀紋身,丁雀怕疼最終沒紋成,她倒是給自己添了一束煙花。
火紅色的璀璨無比的煙花。
煙花象征過去短暫的美好回憶,而紅色代表恨意。
恨比愛深,沒那麽輕易放下,反倒歷久彌堅。
她的确可以潇潇灑灑的結束一段受傷的感情,哪怕日後再見,這個人再好再壞都和她沒有關系。
但是人的強大與脆弱不并不沖突,更有可能同時發生。
她試過了。
她放不下。
這幾年,執念只深不淺。
這執念到底是愛是恨,是怨是嗔,老實說,分不太清。
只能說無論何種情感,總歸都與他有關。
她覺得,他們之間不能就這樣畫上句號。
她要為十幾歲的自己讨一個公道。
被怎麽傷過,就怎麽傷回去。
-
周流光在英國念了四年的金融,今年學成回國。
周修瑞帶周修福到機場接他,周修福胖了很多,最近喜歡上《喜羊羊和灰太狼》,穿得衣服上要印喜羊羊的圖案,還要抱懶羊羊的玩偶出門。
周流光喊了聲:“爸。”
問他:“你還認得我嗎?”
周修福揚了揚下巴得意的笑:“認識!你是大明星!”
說完又壓低聲音,“你能給我簽個名嗎。”
周流光斂了斂眸笑,說:“等回家給你簽。”
“好耶!”周修福高興的拍手。
周修瑞在旁邊無聲的看着他們,眼裏沒有情緒。
這麽多年,大家已經接受了周修福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事實。
其實想通了也就不難受了,或許是上蒼覺得周修福太苦,才選擇給他這樣一個結局,人傻也是福,畢竟不是人人都有遺忘的能力。
為了給周流光接風洗塵,周修瑞親自下廚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開飯之前,又把一輛車鑰匙交到他手裏:“送你的畢業禮物。”
車是柯尼塞格。
周流光坦然收下,說:“謝謝叔。”
周修瑞又問:“回國之後什麽打算?”
周流光如實說:“再說吧。”
他是個沒有理想的人。
當初念金融也不過是應了周修瑞的要求。
周修瑞吃了口米飯,說:“沒想好就先到公司來吧,這畢竟是你爸的産業,你早晚要接手的。”
周流光夾菜的手頓了頓,看了眼在旁邊圍着圍嘴吃肉的周修福,淡淡一笑:“雖然公司是我爸開的,但卻是你做大的,你的心血都在公司裏了,我可不想坐享其成。”
周修瑞愣了愣,很快罵道:“臭小子,你說不想接就不接?”
“嗡……”突然有電話進來,打斷了周修瑞的話。
周流光擱銥驊下筷子,接起來,對方說了什麽,他問:“好,到時候把位置發我微信。”
打電話的時候,袖子滑了下去,露出手腕上深深淺淺的刀疤。
有新傷也有舊傷。
周修瑞心口一緊。
察覺到他的目光,周流光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痕跡,不動聲色的把袖子往上拉了拉。
挂了電話,他說:“晚上我要出去一趟。”
周修瑞點頭:“多和朋友聚聚挺好的。”
“……”
朋友?
周流光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裏是否還存在被這兩個字所定義的人。
這次要給他接風的人是他在英國的同學,名叫江綏,大他一屆,但年紀比他小兩個月,學藝術的。
他們認識不過是偶然,英國飯太難吃,倫敦城裏僅有的幾家中國菜館,難免遇到熟人。恰好與他同班的中國人夏之傑和江綏是發小,于是他們一來二熟就混成了飯搭子。
他們是朋友嗎?
或許與曹辰,甚至與當年的商天冬比,都算不上是朋友。
但是在英國那幾年,他的身邊只有他們。
他選擇出國,并不是想換個環境不再讓自己陷于往事的魔障之中。而是因為,只有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他才能無所顧忌的讓自己溺死在往事裏。
不用考慮家庭,也不用為了別讓家人擔心而裝作若無其事,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懷念與她有關的一切。
那些美好讓他思念,思念讓他痛苦,痛苦讓他自我折磨。
他去看心理醫生,雙向情感障礙又複發,吃藥,然後自殘,失眠,易怒,暴躁,然後再吃藥。
他反反複複的讓自己小死,再反複輪回,重複上一次死亡的過程。
在他強制性把自己的靈魂關押,封閉了自己感受愛、美好、快樂、自由和幸福的能力之後,江綏和夏之傑确實是僅有的能夠闖進他生命裏的意外。
剛才接到電話,他們要在夜店給他接風。
他不喜歡太嘈雜的環境。
但是他們的好心,他不會拒絕。
晚上周流光開着他新得的柯尼塞格前往平蕪最大的夜店“本色”。
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夏之傑親自下來接他,還有模有樣給他開車門,叼着煙說:“流光,你可來了,就等你了。”
夏之傑穿了件騷包的花襯衫,四月乍暖還寒的天氣,V領幾乎開到肚臍,周流光下車,兩根手指提起他的衣領晃了晃:“從大不列颠一路燒到中國大陸。”
夏之傑一愣。
周流光的性格偏沉重,他不和江綏一樣喜歡開玩笑,可一旦開口調侃,毒舌屬性盡顯,嘲諷別人一流。
“大哥,在夜店不燒什麽時候燒。”夏之傑渾不在意一笑,又說,“你不知道,今天江綏也深V,黑色薄毛衣,啧啧那浪勁兒。”
說完又想到什麽,“不過他女朋友穿得也性感,那小背露的,香豔~”
周流光邊走邊咬了根煙在嘴裏,笑:“朋友妻,你少評頭論足了。”
夏之傑把打火機扔給他:“害,江綏你還不知道,今天談明天分的,說兩句怕什麽。”
“……”這話周流光沒接。
他懶懶散散噙着笑,叼着煙,随夏之傑進了“本色”裏頭。
卡座裏約莫十個人,除了三個女生,剩下的全是男的。
夏之傑給大家介紹他:“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個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流光,朋友圈裏最帥的男人。”
“你好帥哥。”
話一落,沙發裏就有個穿白色棉麻布裙,留及腰黑長直,文藝氣息逼人的女生沖他吹了個口哨,自我介紹道,“丁雀。”
這女生看起來像是會在咖啡館裏看一下午書的人,但不想在這樣的場合裏也一副游刃有餘的姿态。
夏之傑什麽時候有這樣氣質特別的朋友?
周流光随口說了句:“你好。”并不是很熱絡,又看了一圈其他人,問:“江綏呢?”
又看了一圈其他人,問:“江綏呢?”
夏之傑問:“诶,對啊,江綏呢?”看了眼大家,又說,“小女友也不在。”
“還能去哪。”剛才被周流光忽略的很徹底的丁雀擡手,指了指舞池,“那兒呢。”
夏之傑和周流光齊齊擡頭看過去。
有些人就是這麽亮眼,盡管在人群深處還穿着黑色衣服,卻依然能讓人瞬間就捕捉到。
周流光最先看到江綏,深V露出風流的鎖骨,劉海将将掃到睫毛,在舞池中央随音樂慢搖,纨绔而浪蕩。
他的女人攀在他的肩膀上慵慵懶懶的晃動着,露背小黑裙,長發掃在雪白的後背上,隐隐綽綽的性感。
再一看,她的頭發随着動作而散開,肩頭竟有一束煙花紋身。
紅色的絢爛的煙花。
夏之傑搭上周流光的肩,看着那女人問道:“怎麽樣,帶勁吧。”
周流光又咬上一根煙,邊低頭打火邊笑說:“江綏豔福不淺。”
說完,他在煙霧缭繞間擡起頭。
女人正好轉過臉來。
他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斂去,心髒卻率先被猛地一擊。
他不敢确定,眼睫顫了顫,再看一眼,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這一刻,旁邊的人全都模糊了,音樂聲也消失了,他隔着一片荒蕪下來的熱鬧,凝望着她。
音樂換了,江綏和她一起走出舞池。
江綏喊了他一聲:“周流光。”
她晃然擡頭,與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對視上。
他指尖的香煙還在燃燒,青霧一片,就像一層紗,模糊了兩個人的視線。
他深深盯着她,想把她看得清楚一點。
她卻先一步移開了目光。
好像不認識他。
旁邊的人給他介紹她的名字,又說了許多有的沒的,但除了“夏薰”兩個字外,剩下的話他全都沒聽見,注意力根本沒辦法從她身上移開一點。
她很快察覺到他的視線,擡了擡下巴,無辜的問:“你看我幹嘛?”
她的話讓所有人都看過來,尤其是江綏,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笑說:“怎麽啊流光,我女票比你女票靓,你嫉妒的眼都直了?”
江綏口中提到的“女票”,不過是一個無聊的誤會——那年黃芷寧來找學校找他玩,無意間被夏之傑遇見了,夏之傑說“流光這麽多年身邊都沒個女人看來是名草有主守身如玉啊”,他不想一點點解釋,覺得麻煩,就默認了夏之傑的話。
何況,他這些年本來就為一個人在守着身也守着心。
他擡眼看了看她。
哪怕是聽到他有“女朋友”,她還是一臉不在乎,語氣如常問他:“看夠了嗎。”
她上挑的眼線帶有幾分野性的魅惑,眉眼之間卻滿是拒人千裏的輕蔑。
似乎把他當成了那些一見到美女就精蟲上腦的猥瑣男。
對他很不滿,很看不起。
他終于,終于确定。
她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而現在的她,真的不再愛他了。
可是怎麽辦。
他控制不住,那顆早已死去的心正以瘋狂的速度一點點複蘇。
她不再是少女時代的她了。
可是在愛她這回事上,他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