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貳
貳
4.
只是未至春祭,寨子裏便發生了愈來愈多的古怪事情。
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失明。一道道青紫流膿的裂口從面部蔓延至全身,完好的皮膚呈現疸黃狀,恍若虎斑。
然後隔天,尖叫聲從屋內傳來。
掀開被子,人們看到的是一張虎皮。
虎皮之下,是一攤人肉融化成的爛泥,牙齒,眼珠,耳朵零落其中,散發着腐敗惡心的異香,帶着絲絲甜膩,升起妖霧。
那已經不能算是個人了,晖靈聽見有人竊竊私語地說道。
過了一會兒,作為族長的樊叔臉色難看地闖了進來。
他拿着火把,将眼前的殘屍燒得一幹二淨。接着勸散了衆人。
“阿靈。”
臨走前,他喊住了晖靈,語氣懇切。
“我們預備提前春祭。你能來主持嗎?幫幫寨子,好麽?”
“下一任的巫,只能是你。”
見她不答,男人将晖靈的肩膀捏得發疼,眼中帶着難以察覺的凄厲。
“可是我離寨多年。巴廪,他應比我合格多了。”
晖靈仍是面帶猶疑。
殘焰吞噬着空氣中的飛蟲。聞着室內那股人肉被灼燒的氣味,她仿若再度聽見了慘叫聲。
……
“巴廪是誰?”
樊偕不解地反問道。
晖靈聽完他的回答一愣,她下意識扭頭想要找到那個熟悉的面孔,卻未果。
……
只是下一刻,樊叔卻改口了。
“喔,他啊。哈哈哈,他确實不錯。可他還未及弱冠啊。”
“晖靈,膽小怕事,把責任推給小輩可不是我們巴族的作風。”
男人反應過來,拍拍她的肩,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
小輩?可他們明明是同歲,巴廪甚至比她大上兩個月。
“只是說笑。我也是寨子裏的一份子。”
不動聲色咽下疑惑,晖靈答應了族長。
……
第二天。
晖靈換上了外婆曾經使用的歷屆祭司服。
素褂朱裙,栎樹皮與洛神花染的絲綢面料。袖口腰間與裙擺處皆紋小虎銀鈴,施金線細細勾勒出本族圖騰。
她學着記憶裏老人的步驟,額心點朱砂,将頭發全部盤起,施以毒箭珠針固定,戴上虎紋鎖和利刃發冠。
有模有樣。
在神社舉辦了簡單的儀式後,晖靈正式成為族內祭司。
當然,她留下既是為了這樁寨中發生的詭事,也是為了這背後更大的謎底:
“巴廪”,你到底是誰?
晖靈的第六感告訴她,她就快要找到答案了。
5.
寨子內開始人心惶惶。
暴雨是一場悄然無息的謊言,它拿聲音、氛圍、味道掩蓋着晦澀的真相,引誘着好奇心靠近,待到風吹草動,再用粘膩感吞噬着獵物。
越來越多人開始死去。
晖靈作為繼任巫祝,每日都忙得焦頭爛額。
藏經閣內,她翻閱着歷代祭司留下來的手劄,卻找不出一點有用的信息應對眼前的詭事。
無論是用科學還是玄學,好似都無法解釋這一切。
可事情不能再繼續惡化下去。
想不通,晖靈便準備去找長輩商量後天春祭大典的事宜。
走到門外,她聽見裏面傳來嗚咽聲。
是樊叔。
晖靈明白他的悲痛,前天夜裏他的兒子剛剛去世,死因如出一轍。
只是她聽見他說:
“沒救了。神不再保佑我們了。祂勃然大怒,因為我們害死了祂最愛的孩子。十年前我便阻止過你。”
另一人說,“呵,可不是你先下手的麽?少裝好人了。你這個懦夫,我們已經做過一次了,這個方法有用不是麽?”
“我們的神,祂愛鮮血。”
“你想清楚,是拿一人之命,還是讓全部人都為你的慈悲心陪葬。”
“要知道,下一個死的是……!”
“是你。”
巴廪冰冷的聲音終結了這次不知所雲的對話。
血濺在了窗紙上。
……
燈下影子逐步擴大,俨然是只輪廓模糊的惡虎,它露出利齒,将那兩人的人頭扯下,毫不猶豫地塞入口中。
晖靈後退了半步,捂住了嘴,轉身拼命地跑,卻驅散不盡腦海裏的話。
……
童年記憶中那些已被遺忘的東西再度翻湧。
“婆婆,血祭是什麽?”
“那是造孽。”
……
晖靈想起那聲唉息以及一個被她忽略掉的事實:自己從未完整地參與過春祭。
所以,祭典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巴廪,他是誰?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但她不敢再想。
有時謊言最是讓人心安,真相往往太過詭奇,令無意撞破的人類感到絕望,無力承受。
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裏崩潰而出。
可晖靈不知自己為何而哭。
密林窸窣作響,夜色之下顯得怪魅。低着頭,抹掉那些生理鹽水,晖靈還是撞上了那個人,麝香味撲鼻。
毋庸置疑,是巴廪。
他的眼神依舊是那麽地含情脈脈,卻空蕩蕩。
“這麽晚了,怎麽還亂跑?”
眼前的怪物笑着問女人,月光下露出一口白牙。
“睡不着,去藏經閣夜游。”
晖靈鎮定地回答道,就像往常一般向他邀約撒嬌般,露出天真無邪的表情:“一起嗎?”
這頭惡獸依舊披着友善外衣,歪歪頭道:“好啊。”
兩人沉默無言。
他們一同并肩走在上山的小徑,晖靈很快就發現了山中不對勁之處。
太靜了。
不是指人聲稀落。是鳥。
晖靈回想此前同巴廪一起踏足密林時的氛圍,也是如此。
她早該察覺到的,是城市的惰性麻痹了她,她才忽略了從始至終,巴廪所在的四周,或者是這個寨子方圓,并無一點動物活動的痕跡。
“就像是整座山都死去了一樣。”
這個想法吓倒了她。
……
崖頂,藏經閣內。
晖靈終于找到了手劄中間那段被用力塗抹劃去的文字。
「族內皆崇白虎,世代侍奉。
故巴人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祀。
子若誕于虎時,繼其名,受之庇,當報以巫祝。 」
她終于悟了。
從始至終,此“巫祝”非彼“巫祝”也。
不是祭司,而是祭品。
或者說,祭司便是祭品。
多殘忍。
多荒謬。
……
“巴廪。”
晖靈還是喊住了他,聲音苦澀。
男人從書頁間擡起頭來,認真地望向她,目露疑惑,“嗯?”
只是那雙豎瞳看起來更類似于獸,帶着藏不住的血腥欲望。
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經歷了什麽?
她的眼淚再度即将失控。
掐緊虎口處,晖靈終于還是按下那些古怪情緒,克制地問道:
“告訴我,你還是‘人’嗎?”
她眼中帶着的那幾分凄絕,多過質問。
……
昔日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中稱:“凡死于虎,溺于水之鬼號為伥,須得一人代之。”
事到如今,一切都很明顯了。即便巴廪不願承認,即便她一直逃避。他們都更改不了這個已被寫好的事實:
巴廪,她面前的發小,其實早已死去。眼前的男人只是一只披着人皮外衣的伥鬼。
所以他到底有何種神威?
為虎作伥?狐假虎威?
她并不知。
只有一點,晖靈确信無疑。巴廪,他是寨子內怪病的罪魁禍首。
她的記憶早就被人為篡改,寫滿了謊言。
他們之間無半點可能。
從始至終,無論對方扮得有多好,他只是一只徹頭徹尾的惡獸。
或許整個寨子早就已經死去,她是被勾他下套引誘勾引最後回來的亡魂,一頓美味的晚餐。
他想要食用她的恐懼,愛意,憐憫,恨意,啃食她的手指,發絲,眼球,心髒,侵略這具連同血與肉混雜着純粹情感的身體。
可他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巴廪……?
晖靈依舊記得他曾經是個多好的人。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巴族後裔,體質弱,心腸軟,還愛哭。
他會夜半偷偷敲她的窗子,拉她一同放跑被獵捕回來的野兔。見到寨子內小孩砸燕子窩時,他會不顧一切沖上去制止,即便他被打得鼻青臉腫。
可如今他卻吃人,還使邪術。
想到這裏,晖靈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她已經看透了一切,然而眼前人還在同她裝模作樣。
他失笑倚着欄杆,懶懶地吐槽道:
“阿靈,你這是變着法子損我啊。”
晖靈依舊固執地盯着他,帶着幾分倔強,她今天必須要一個答案。
即使這個答案不妙。
見她依舊面色嚴肅,巴廪便收攏了臉上那份敷衍空洞的和善,不甚在意地問道:
“怎麽發現的?”
他還是承認了,向她展現了那只利爪。
……
怎麽發現的?
晖靈一點點靠近他,搖搖頭說,“天衣無縫。只是,你太香了。”
像是要盡力遮掩些什麽一樣,如同山中連綿不休又恰到好處的暴雨。
如果她不講,他會不會藏一輩子?
還是在某個夜半,讓她被夢魇吃掉?
她不得而知。
只是人妖殊途,陰陽有界,如今他們之間徹底無半點可能了。
巴氏一族,向來殘忍。
……
“你的鼻子還是那麽靈。”
眼前的怪物漫不經心地撫摸着女人的臉,舔舔唇,她感到一陣刺痛傳來。
“還知道多少?”
他低語道。
晖靈用盡全身力氣擁抱着眼前的陌生發小,重心向後倒,抱着必死的決心,語氣篤定地對他耳邊喃喃道,
“親愛的,是全部。”
……
這是一場豪賭。
……
沒有人踏足過崖底。
那是神的禁地。
她沒忘祖訓,也沒忘記如今自己祭司的身份,即使這一切說不準只是這只惡獸的戲弄。
可無論如何,她都要把這只惡鬼困住,哪怕是賠上自己。
于是下一刻,他們一同從崖頂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