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池歐的眼睫挂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唇色一點一點被沖淡,潔白的襯衫濕得透明,依稀可見少年清瘦的脊骨和腰肢。
身旁的中年男人端正地站着,毫無嬉笑的姿态,細雨穿過他鬓角悄然生起的白發,讓他這一刻似乎也蒼老了幾分。
過了一會兒,池歐擡手,抹了把臉上的水,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但池原知道,那絕不是眼淚。
池歐不會哭,無論什麽事,他都不會掉一滴眼淚。從那個地下室回來以後,眼淚成了他永遠也無法抹去的心梗。
之後人們歌唱的悲痛與慘烈,也沒讓他掉半滴淚。
“兒子,”池原的聲音有些發顫,“起來吧,別淋了,會生病的。”
池歐的聲音沒什麽溫度,只是有些發啞:“你要是累了就先走。”
池原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兩人就這麽從天亮淋到天黑,看着夜色一點一點爬上天空,将整片天都染成深淵的顏色,似乎一擡頭,就會撞入末日。
秘書舉着傘,紅着眼站在車旁,沉默地望着遠處的兩人,自始至終沒有上前送傘。
跟着池原這麽多年,他知道,他們缺的不是一個送傘的人,是心甘情願撐傘的手。
如果雨不停,傘也遮不住心疼。
黎明很快到來,池歐雙眼沉沉下垂,他最後給墓碑上的女人磕了一次頭,擡起身說了給女人的第一句話,聲音顫抖,沙啞得不像話:“對不起。”
這一刻池原終于還是沒崩住,眼淚從眼角流出,他擡手抹掉,哽咽地去扶起池歐。
池歐跪了整整一天,雙腿麻木,顫抖地站了起來,撐着池原的身體才勉強站穩。
“走吧,爸。”池歐說。
走回下車的地方,那輛車一步未挪,車裏的人也一直靜靜候着。
“你沒回去?”池原暗暗吃驚。
秘書趕忙拿來兩塊毛巾給兩人披上,笑着說道:“我看池總您都淋着,總不能一個人享樂。”
池原拍了拍秘書的肩膀,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留他這麽多年。
“快上車吧,”秘書喊道,“回家換身衣服。”
車上有秘書提前開上的暖氣,不算冷。
池歐蜷在車後座,裹着毛巾最後看了一眼墓碑。
“池歐,”池原擦着身上的水,“留下來住兩天吧。”
“不了,”池歐道,“我還得回去上課。”
“你那成績也差不多了,這兩天課上不上都一樣。”池原道。
“是啊,小少爺,你就留下來住兩天吧。”秘書也跟着勸道。
池歐拒絕的方式就是保持沉默,對此便不發一言。
車開到闊大華麗的別墅下停了下來。
池歐把毛巾留在車上,匆忙地走進了別墅。
他很少回家,暑假也窩在出租屋裏,只有過年才會回來一次,像是個忙碌的打工人。
但每一次回家,他都不會感到陌生,因為房子裏的一切格局裝束從來沒有變過,這是池原特地要求過的。
“哎呀,小池回來了!”阿姨激動地喊了一聲。
“沈姨,”池歐親切地喊着,“最近身體怎麽樣?”
“我這把老骨頭,好得很嘞。”季姨笑得眼彎彎的。
“诶你這衣服濕成這樣,快換換去。”
池歐的目光掃到桌上紋絲未動的糕點,停了下來。
季姨連忙上前去收整糕點,嘴裏念着:“昨天是太太忌日,我心想太太最愛吃這糕點,就擺上了,瞧我這記性,都忘記收了。”
池歐沉默半晌,輕輕扯出一個笑:“不急,你慢慢收吧,我上樓洗澡了。”
“诶,好!”
池歐回到房間,随手拿了身衣服,轉身走入浴室。
匆匆洗完澡,他躺在床上稍稍休息了會兒。擱置了好久的手機終于得到一個眼神。
池歐打開手機,消息排滿了後臺,尤辰舟的消息卡在其中,卻格外顯眼。沒有慰問也沒有八卦,只有一條在深夜時分發來的“晚安。”
頓了頓,池歐點開對話框,給他回過去一條:嗯。
他很快收到那邊的消息。
—在幹嘛?
池歐慢吞吞地打字。
—睡覺。
昵稱變成“對方正在輸入……”,不一會兒,池歐收到消息。
—先睡,醒了聊。
池歐關掉手機,起身抓了件外套穿上。
走下樓,大廳裏空無一人。
季姨從廚房走了出來:“小池,我做了你喜歡吃的排骨,你坐會兒啊,馬上就好。”
“不用了季姨,我得回學校了,”池歐問,“我爸呢?”
“先生在書房工作呢。”季姨說。
池歐禁不住笑了,有些諷刺地想道:遲早把自己幹死。
“行,”池歐道,“您歇會兒吧,別做了,飯我來不及吃了,得去趕飛機,走了啊季姨。”
“你不跟先生打聲招呼嗎?”季姨喊道。
“他哪有空搭理我。”池歐笑了笑,走出房子,路上低頭給池原發去一條消息。
—走了,過年見。
—
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途中池歐明顯感覺到身體開始有了些變化。
他試探着摸了摸額頭,感覺有點兒發燙,但也不能分辨出來算不算發燒,只是一點一點的,連走路的力氣也丢了。
他在機場攔下一輛車,暈乎乎地坐了上去。
下車之後的一段路,池歐基本是憑着肌肉記憶找回家的。
這時候已經深夜了,小區裏很安靜,依稀亮着幾盞燈。池歐每走一段,就要歇一會兒,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覺得頭暈得實在難受,也提不起力氣動了。
他抓着樓梯扶手趴了一會兒,沒有回家,而是敲響了尤辰舟家的門。
尤辰舟一開門,看見半伏在欄杆上的池歐。
他驚喜地眨了眨眼:“你回來了?”
聽到動靜,池歐微微支起身去看他,聲音很小:“幫個忙。”
“你怎麽了?”察覺到對方不太對勁,尤辰舟心口緊了緊,“臉色好差。”
“付你兩倍酬金,”池歐繼續着自己的話,“幫個忙,送我去醫院。”
尤辰舟愣了愣,臉垮了下去:“哪裏不舒服?”
“別問,我不知道,”池歐說話聲很啞,“随你怎麽送我過去,總之我現在一根手指頭也不想動了。”
尤辰舟頓了一會兒,關上門走了過來。
走道裏很安靜,微弱的路燈照在兩人身上。
就在池歐還在想他會怎麽送自己過去的時候,尤辰舟扶着他的腰,一把将他橫抱起來。
少年瘦削的身體被他抱在懷裏,不怎麽費勁。
池歐心裏頭萬分抗拒,這會兒卻沒力氣罵,躺在他懷裏有氣無力地喊:“別這樣抱,尤辰舟,丢死人了。”
尤辰舟不搭理他,抱着他下了樓。
“要不是老子這會兒沒力氣,”池歐說得很費勁,“怎麽着也得給你扔二裏地。”
“池歐,”尤辰舟走得很快,表情不太好,“我要生氣了。”
“你生什麽氣?”池歐說到尾,已經不剩什麽音了,低低的,像是死人的遺言。
“氣你照顧不好自己。”尤辰舟心下無奈,卻舍不得發洩。
池歐沒聽見,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
到醫院後,池歐才勉強醒了些,他虛着眼睛看尤辰舟進進出出地依着醫生辦手續拿藥,最後停在他跟前。
池歐不适地挑起眼,問他:“弄完了?”
“沒。”尤辰舟輕輕道。
“還剩什麽?”池歐問。
尤辰舟靜靜地望着他:“哄你。”
“……有病。”
“體溫計可以拿出來了。”醫生喊道。
池歐沒什麽耐心地擡起胳膊,拿出體溫計給醫生。
“三十九度七。”
“哦,”池歐低低應上一聲,又說,“給我一下,體溫計。”
池歐拿過體溫計,拍了張照片。
尤辰舟:“……”
打開微信,老爸發來兩條消息。
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支體溫計,上面刻度顯示着三十八度九。
後邊兒還跟着一條消息。
—比比?
池歐擡了擡嘴,把自己的體溫計照片發給他。
—我贏。
發完消息他關掉手機,靠在椅背上等着醫生來給他挂點滴。
尤辰舟遞給他一杯熱水,池歐擡手接過,喝了兩口便沒什麽興致。
尤辰舟側眸看他。
池歐把外套拉鏈拽到了頭,半張臉埋在衣領裏,露出來的半張微微泛着紅,連眼尾都是粉的。
尤辰舟喉結微微攢動,擡手碰了碰他的眼尾。
冰冷的觸感讓池歐抖了一下,他警惕地望着尤辰舟:“你幹嘛?”
這家夥紅着眼睛瞧人,太像受驚的兔子,尤辰舟有些慌亂地縮回手,側過了臉,解釋道:“看看燙不燙。”
“廢話。”池歐沒怎麽在意。
醫生拿着針管走了過來,看清東西的那一刻,尤辰舟側過了眼,眸中閃過一絲畏懼。
待點滴弄好,尤辰舟才起身拿了塊毛巾,給他手蓋上:“這水輸久了手會冷。”
“謝謝啊。”池歐淡淡說完,低頭去看手機。
沒撐過一分鐘,池歐肚子發出聲音,那節奏十分悲壯,整個大廳的人都順着聲音趕過眼來。
“啧。”池歐臊得低下了頭,恨不得劈開一塊地鑽進去。
尤辰舟忍着笑,輕聲問他:“餓了?”
“廢話,”池歐道,“你試試兩天不吃飯。”
“兩天沒吃飯?”尤辰舟好不容易舒緩的臉色重新黑了下去,語氣也不怎麽好:“你要修仙嗎?”
“是啊,打算明年飛升呢。”池歐輕飄飄地回上一句。
“想吃什麽?”尤辰舟問。
“這麽好?還帶售後服務呢。”池歐笑了笑,開始點餐,“麻辣小龍蝦,魚香肉絲,糖醋裏脊,再來個甜點吧,慕斯蛋糕。”
“點餐完畢。”
“好,”尤辰舟起身,“我去買,藥沒了記得叫。”
“好嘞,快去快回啊。”池歐難得對他臉色好一回,要不怎麽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呢,啧啧啧。
沒過多長時間,尤辰舟拿着一堆東西回來了。
池歐隔着老遠都能用意念聞到食物的香氣,他讨好式地望着尤辰舟,等着食物的到來。
然而尤辰舟只是把食物放到了遠處,黑着臉問他:“池歐,你沒發現藥沒了?”
“啊?”池歐擡眼去看,果然發現瓶子裏空空如也,“還真是,我說怎麽輸着不對勁。”
池歐對自己身體的不上心讓尤辰舟莫名窩火,他給池歐重新換上了藥,然後拿了個凳子放在距離池歐五米遠的位置,把一堆熱騰騰的吃的放在上面,重新走了回來,跟他說:“三分鐘之內,你只能看,不能吃。”
“……”池歐皺起眉:“為什麽?!”
“沒理由。”尤辰舟冷漠地坐到他旁邊。
池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