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将軍與公子（2）

将軍與公子（2）

我是一位将軍。

我有一個喜歡的人，那人便是張家公子。

我與他從小便識得，公子自幼體弱多病，他的父親送他到我師傅這裏來習武。

關于他的記憶是那樣鮮活啊，還記得那個小小的白玉團子跟在身後的樣子，記得他呼哧呼哧打拳的樣子……

公子是個溫柔的人，分別後他也總寫信來關切我。

我本是個胸無大志的武夫，只因師傅覺得我練武有些天資才能拜在門下。

我們的身份着實差了太多，我實在不敢讓任何人察覺我肮髒的心思。

于是我便做了将軍。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出征前夜潛進公子府中，站在他門前時那盞亮起的朦胧燈火和伸出來的皓白手腕。

公子體弱，身上常是冰涼的，但他的懷抱卻是炙熱的。

我們緊緊相擁着，直到燈火撲朔欲滅。

我不知道公子是何時察覺到我的心意的，大概是因為我的眼睛總無法離開他。

離別原來不總是讓人傷心，我們雖然沒有表明心意，但那個懷抱足夠讓我心潮澎湃。

走時我才知道，那晚我見到公子時他正伏案為我寫信。

師傅住得偏南，公子待在京城裏，與我久久不得一見，他想着寫封信趁着我進京來親自予與我，以便戰場音信難傳時留個念想。

我自是感動公子這番好意的，我也十分珍惜着這信，可惜一日裏營帳遭了火，那信自然再見不到了。

不過也沒事，等我凱旋後再叫公子寫一封好了，這次我一定将信好好揣在身上，不至于辜了公子心意。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日公子送我出城時竟被公主看上了。

公子自是百般拒絕，可是京城裏卻是再找不到第二個如此儀表堂堂又才華橫溢的少年郎了。

我知公子有狀元之志，更不願辜負旁人思慕。

他從來就是高潔的。

當我回城時，騎在白色高馬上，我見到了公子。

他沒有再同尋常百姓擠在一起。公子站在店屋內，透過木窗的縫隙向外看着。

似有所感，我擡了頭，于是便望見了他的一眸星水。

我們皆知世事總不如人願，公子文采名動京師，更有着當朝做宰相的父親相助，而我勝戰連連，如今也是朝堂上挺直腰板的大将軍了。

人人皆嘆皇上收了文武星，嘆國運大興，嘆少年有為……我卻沒有半點高興。

幸好，不知公子與公主談論了些什麽，他們的婚期延了很久。

我松了口氣，雖然我們早已不可能，但是晚些面對似乎可以減少幾分傷心。

公子還是往常一樣同我寫信，我将收到的信一封封收好。到後來，信攢多了，我又托工匠打了個匣子，外表是普通的黑石，裏面鋪着我一次征戰撿拾到的玉石。

我總以為這樣就好了。

我不忍心耽誤公子的美好前程，不忍心将他拖下到世俗的污泥裏去。

想來公子也是這般擔憂着，畢竟公子永遠溫溫柔柔的，永遠想着他人。

北方的戰事越發頻繁起來，信匣子也裝滿了兩個。

就在公子高中狀元那天，我拿出來珍藏了許久的一張信紙。

那紙是與西北漠族開戰後我獲得的。

白天去了廟裏燒香，此刻身上萦繞的淡淡香味讓我有了可以斷情絕欲的錯覺。

可是我本就是個俗人，如今也只不過是個打過幾場戰的武夫，我實在做不到割舍掉對公子的愛慕。

我寫啊寫啊，寫我對公子的祝願，寫下我違心的叮囑。

我想着這封信送出去後，我們大概就真的結束了。

月光那樣皎潔又溫柔地撫着我的臉，我伸手，可是卻捉不住。

信最後還是沒有送出去，我們保持着互相疏遠的默契。

我将那信放在新打好的匣子裏，丢在府庫中，就放在公子當初送我的畫旁。

說起來，我們兩個其實都是膽小鬼，不敢突破世俗的藩籬，只自我欺騙着安慰自己，這樣做對方才能生活得更好。

一別經年，公子與我都仍舊未婚。

是啊，公子這般冰清玉潔的人物，實在讓人想不出他落在世俗□□中的模樣。

時間漫長走過，當初那個魯莽的武夫終于成了皇上也忌憚的武将了。

出征那日，公子久違來送了我。

公子依舊站在窗邊，我依舊一眼便望見了他，但今時不同往日，我們都變了太多。

一駐邊塞就是許多年，太久啦，久到公子逝世的消息傳來時我只覺得不真切，心裏第一瞬湧上來的居然不是悲傷。

拿出來當初帶來的匣子，我将信放在燈光下一字一句讀着。

真奇怪，怎麽就哭不出來呢？

我都唾棄我這樣的人了，心裏愛慕多年的人離開後居然還像往常一樣嚴整地準備作戰。

如果說剛剛來到漠北時我還有着幹出番漂亮的成就以耀門回京的話，現在我已經徹底明白在皇帝手下沒有人能功高蓋世，你看，公子勤勤為民最後不也落得個這般下場麽？

就這樣麻痹着自己，我發現我竟失去了當年的骁勇。

又一次勉力守下陣地後我呆坐在帳裏，久違地，我流下了淚。

從那以後我便愛上了夜晚獨自流淚的感覺，這讓我覺得我還不是個完全失去了感情的人。

美好的事物好像都得不到長久，花開到最後會腐爛發臭、珍藏的書到最後會發黃開裂、水放久了也會生蟲……

我的情感似乎同美好的公子一同離開了。

第一次戰敗那天晚上，我又坐在帳裏，聽見了外面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當初一起拼搏來的士兵們也對我失望吧。

他們小聲談論着皇上前不久調任新将的消息。

我突然就想和公子說說話了，只是他不在，我就掏出來每晚都在看的、那封送不出去的信。

罷了罷了，我早該堅定一點站到他身邊去的。

騎着我疲憊的白馬時，我看見了有刀槍向我襲來。

可惜我從始至終都只是個懦夫。

閉上眼睛，我默默想着，我該勇敢一點，早早随他去的。

鮮血從身體裏流出，我卻感受不到疼痛，眼前的天空似乎在用一片片雲勾勒公子的模樣。

我不知道我的離開會不會有人為我傷心流淚，我只知道我将要抓住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