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将軍與公子(1)
将軍與公子(1)
我是一張信紙。
天山采的露雪水、深崖邊的古柏葉……集一身靈華,我誕生于這天地之間。
機緣巧合,一位将軍獲得了我,我便躺在了他的府庫裏。
今天,他将我拿了出來,我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煙香味,想必他一定是懷着虔誠的心沐浴、焚香。
這也不奇怪,我這樣好的一張信紙理應獻給天子所用,落到一個武将手中不能不算暴殄天物。
沒有我想象中些白了胡子白了頭的人圍着,不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也不在文墨香飄的齋閣裏。
只有将軍一個人,他就将我放在他寝屋裏的一張桌子上。
将軍穿着淺色的袍子,不像沙場上縱馬攻敵的武将,倒像個文人。
他自己研好了墨,拿出支筆來。
這支筆我認得,我被關在府庫裏時,它就躺在我身邊。可惜它沒開神志,與我談話不得。
将軍提起了筆,在我身上緩緩落筆。
感受着墨跡在身體的紋路裏蕩開,我努力辨認着他在寫些什麽。
是寫給張家公子的一封信,沒什麽特別的,就是些叮囑。
張家公子我也知道,是聽府庫裏挂着的一幅畫說的。
那畫是公子親手繪來贈送給将軍的,畫上的山林、老虎栩栩如生、氣勢非凡。
聽它說,公子是個膚色白皙的高挑男子,雖然體弱多病但很有些溫柔的男子氣,早早就在京城揚名了。
那畫對公子是癡了迷地崇拜,惹得我對這般嫡仙的人物也有了幾分好奇。
将軍明明在寫些再普通不過的字眼了,可他的眉頭卻在油燈下緊皺着,耳朵也泛着薄紅。
他細細地寫着,從叮囑公子注意身體到祝福公子金榜題名再到祝他家成業立……
洋洋灑灑寫了許多,沒有什麽富麗的辭藻,就是封以兄長口吻寫下的信,溫情得更像是絕筆信。
月亮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朦朦胧和燈火光交纏着印在将軍臉上。
片刻後,将軍停下了筆。
猶豫再三,他還是沒有留下名字。
拿過幾塊玉鎮石,将軍小心翼翼将我壓好。
做完這一切,他沒有去睡覺,就那樣靜靜地坐着,硬挺的面孔有着似水的溫柔。
墨水很快被我吸幹了,将軍取過一個匣子,沒有給我套信封,他直接将我放了進去。
匣子裏面平整地鋪着玉石,冰冰涼涼的,只是蓋上後太過黑暗靜谧,讓我想起來在府庫裏的那些日子。
不過我只是張信紙,哪裏懂得太複雜的情緒呢?
我就這樣靜靜躺着,期待着什麽時候将軍會再打開這個匣子,将我送給嫡仙的公子。
不知道躺了多久,或許是一天,也或許是一個月,總之,匣子被重新打開了。
我第一眼看見的還是将軍。
這時的将軍穿着一身盔甲,渾身冒着血氣,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捧出來。
或許是時間太久了,或許是南方的水汽和北方的幹燥碰撞,我的身子變得脆硬。
将軍把我放在了桌上,我這才注意到我已經不在将軍的家裏了,想來這應該是北方的沙場。
将軍還是那般俊朗,似乎也沒長幾歲。
帳外有士兵舉着火把,光影投過帳布倒在了地上。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将我拿了起來,将軍借着燭光細細捧讀着。
有什麽東西滴在我身上,位置十分巧妙,像是給這封被深藏着的信署上了名字。
是将軍在哭,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哭,只知道将軍不愧是血海裏殺出來的,這樣莊嚴霸氣的一個人哭起來居然仍帶着些凜冽。
可是他的淚一滴滴流下來,沒有聲音,卻哭得很久。
好在将軍還是想起了我,沒有再讓淚将我沾濕。
将軍啊,你為什麽哭泣呢?
我默默地想着,我明明沒有什麽感情,你這樣哭,我卻分明讀懂了幾分悲傷。
将軍一直落着淚,直到帳外傳來士兵們換崗的窸窣聲,他才滅了跳躍着的燭火,将淚水擦幹去睡覺。
從這一晚開始,我幾乎是住在了将軍懷裏。
将軍将我細細折好,就揣在他的衣間縫的暗包裏,正正好貼着将軍的心髒。
我其實不喜歡住在那裏。
不僅太過颠簸了些,還有那戰場上的哀鳴、到處灑着的血腥氣……總之,我始終無法适應。
每晚将軍将我拿出來放在燭光下時,我都在暗自祈禱,希望将軍會在看後将我放回匣子裏。
雖然匣子裏黑黢黢的,我只能在裏面睡覺,可我打心眼裏不想再和将軍一起浴血了。
或許上天聽不見開了些些靈智的信紙祈禱吧,反正我從被拿出來那晚後便天天貼在了将軍心口。
人真是種奇怪的生物。
寫好了信不送出去,自己留着關在匣子裏。過了好多年想起來了呢,又将它如此珍視。
我有點惋惜,我尚且潔白柔軟的時候被冷落了,如今年老色衰了反倒被注意到了,只可惜,我到底沒能見着張家公子。
戰火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熊熊燃燒了,将軍将我揣好走了出去。
又是一場血戰。
只是今晚的将軍似乎有些不同。
他依舊小心翼翼将我拿出來,放在燈火下,只是将軍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從前将軍光流淚,我很少聽着他的聲音。
不同平常厚重的聲線,将軍的聲音似乎在微微顫抖,透露出一股溫情的悲傷。
我實在是太困了。
一張信紙也是會累的,更別說今天一天都在陪着将軍在馬上殺敵。戰場上累積的怨氣鋪天,我總擔心它們會因為害怕殺氣騰騰的将軍,而來找我一張小小的信紙複仇。
将軍緩緩的說着,我已經欲睡了,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只知道他難得流露了幾分溫柔。
等我再醒來時,我正躺在血泊裏。
我不知道将軍是否将我丢下,或者戰況太過激烈,我被甩了出來。
總之,我此刻正感受着血液順着我的紋理慢慢侵入,最終将我灌滿。
我只是一張信紙,如今信上的字已經看不清了。
我有些埋怨将軍。
我這樣好一張信紙,不被欣賞,甚至不被珍惜,現在更是連送出去的資格也沒有了。
可是将軍不知道去了哪裏,我等啊等,等到血漬幹涸了,等到風将我抓了出來,等到我的身子脆到似乎一碰就會化成渣滓。
他還是沒有來,我便陷入了沉睡。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我被人捧了起來。
剛剛蘇醒的我已經裂成了幾瓣,捧着我的小孩只覺得撿到了個什麽奇怪的東西,他似乎認為我只是風刮過來的一片垃圾。
小孩一定是個溫柔的人,那雙小小的手将我丢在了一旁,只是那動作也是輕輕柔柔的。
我沒有見到過張家公子,但我想他小時候或許便是這樣的。
我躺在黑暗裏,我知道我等不來将軍了,也看不了那嫡仙的人物了。
我只是一張信紙,沒有眼淚,懂不得太多情感的信紙。
既然我躺在黑暗裏,那便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