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注定
注定
三根雪白的尾巴像有自我意識一般,從被子下探頭出來的樣子,鬼鬼祟祟極了。
當其中一根尾巴艱難地自被褥下鼓湧出大半,發現曲竹正盯着它看時,尾巴上的毛倏忽蓬松地炸開,就連尾巴端上的紅尖尖,都似乎往尾根的方向曼延了一些。
尾、尾巴?
哪來的尾巴?
曲竹呆怔間,就見第一根尾巴連同剩下的兩根尾巴羞羞答答地把紅色尾巴尖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并且,還把他的手腕裹了起來。
而三根尾巴的根部,則依然藏在布衾之間,只東方恒腰下靠近臀部的地方鼓囊囊蓬起一團。
所以這尾巴……是東方恒的?
原本單純愚笨的徒弟身上忽然就印上一個妖獸的标簽,曲竹的頭腦有些混亂,另一只空閑的手卻忍不住輕輕撫向盤繞在自己右手臂上的尾巴。
瞬時,柔軟如棉花、又絲滑如綢緞的觸感傳至曲竹的掌心間。
曲竹不由頓了頓,竟從雪白的尾巴上找到了某種熟悉感,腦子裏也緊接着掠過一個小狐貍的身影。
但小狐貍只有兩根尾巴……
不,不對,小狐貍最開始也只有一根尾巴,而他與它這麽久沒見,難保小狐貍在他不知道的某個時刻便又多了一根。
如若東方恒便是那只狐貍,連霧山秘境中他的失蹤便說得清了。
東方恒并沒有失蹤,而是變成了原形一直陪在他身邊。
甚至主動……陪着他跳入詭秘的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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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道為何,東方恒在秘境關閉之前才化為了人。
怔怔地又撫摸數下毛茸茸的尾巴,曲竹紛亂的腦海中猝然冒出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
總是行蹤無定的心魔一出現,就興致勃勃地說:“沒想到除了衛淩雪,你的徒弟也是妖。”
“我記得妖族的數量已經極少,你的身邊居然便有兩只。”
“……”曲竹抿了抿唇,望着眼睛緊閉的東方恒,心思難辨。
同心魔說的一樣,妖族稀少,三百歲以來,這還是曲竹頭一次一天內見到兩只妖。
并且本體巧合的還都是狐貍。
腦中掠過衛淩雪死去的模樣,曲竹忽地愣住。
他随即低下頭,視線鎖定在纏繞在自己手臂上的三根大尾巴。
曲竹記得,變回大狐貍的衛淩雪原是有兩根尾巴的,可她被陸雲渺封印後,躺在地上的小狐貍身後,分明只有一根尾巴!
先前因主動出劍殺害衛淩雪,腦袋昏昏的曲竹才沒有即刻意識到這個古怪之處。
但現在仔細想來,衛淩雪失去的尾巴……貌似是跑到了東方恒的身上。
尾巴這東西原來……也能嫁接嗎?
曲竹的眼眸怪異,又聽心魔帶着幾分看戲的意味說:
“你打算怎麽辦?”
心魔似乎笑了笑,壓低聲音問:“告訴陸雲渺?還是……像殺了衛淩雪一樣幹脆地殺了他?”
告訴陸雲渺?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明雪宗雖沒有關于妖族的相關門規,但曲竹總覺得,把東方恒的事告訴給陸雲渺或其他人,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即便在修真界裏,妖族的名聲比魔修好上太多。
畢竟他們在歷史中,是曾幫助過人類擊退魔修的功臣。
而且很久之前,妖族也是人類的一大助力。
能與妖族簽訂契約的人類,不管他契約的妖族會不會化形,都是衆多修士羨慕的目标。
這大概也是衛淩雪掩藏身份的其中之一原因。
因為一旦被修士知道妖族的身份,妖族便會身不由己。
所以……如若有更多人知道明雪宗現在還有一個能化形的妖族存在,曲竹只需一想,便知道有多少人會對東方恒趨之若鹜,争先想與他簽訂契約。
更往極端的想,明雪宗或許會以保護的名義将東方恒囚禁起來,就像……保護一個珍稀罕見的靈器一樣。
後者……那就更不可能了。
曲竹不可能毫無理由地殺人……對,殺人。
想通之後,曲竹淡淡地回道:“我什麽都不會做,保持原樣就好。”
“保持原樣?”心魔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他随即笑着說:“可他是妖,在你們的話本中,妖可是無惡不作的兇獸,是會吃人勾引人的怪物。”
“你們不是有一句話叫做……”心魔頓了頓,低沉的嗓音中混了幾分砂礫摩擦過的質感:“非我族類……雖遠必誅。”
“妖與人……“曲竹靜靜地望向東方恒的睡顏,“沒什麽區別。“
“除了他們擁有兩個形态之外,我想不出我們與他們有什麽區別。”
妖化為人形後,和人類一樣,不都是有兩只眼睛,兩只耳朵,一個鼻子與一張嘴。
沒什麽不一樣的。
所以衛淩雪才能常年混跡在明雪宗內,甚至還靠自身的實力混上了峰主的位置。
“再說了。”曲竹頓了頓,白皙的指尖随意地繞住一根尾巴上的毛發,“相比起人類,妖族才更得天道的喜歡,不是嗎?”
妖族自出生起,體質就比同年齡的人類幼童強上數倍,而且不會出現沒有靈根的情況。
也就是說,兩個有靈智、修煉到一定等級的妖族誕下的孩子必然可以走上修仙之途。
曲竹甚至曾想過,如果不是因千年前的大戰,妖族所占有的領地面積極大可能比人類多上許多。
聽到曲竹所言,心魔沉默了半晌,他随後慢條斯理地問:“那對于魔族……你怎麽看?”
魔族?怎麽忽然談起魔族?
曲竹愣了愣,他沉吟數秒,斟酌着語句說:“魔族與人類的差別更小,他們本就是由人類分化而來,只是因為各種原因抵不住快速修煉的誘惑,才堕為魔族。”
“是啊。”心魔聲音幽幽,“所以魔族活該被關在蛇環嶺,畢竟他們都是因為惡心、肮髒的欲望才自願為魔。”
“這種人……就該熬死在蛇環嶺。”
“……”曲竹默了一瞬,徐徐道:“我一直在想,人與魔的區別到底在哪?”
“人族中有像方貝鴻、李羽等滿懷壞心與妒忌的渣滓,他們從不把別人的性命放在眼裏,甚至以玩弄別人而取樂。”
“修真界裏,像方貝鴻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但他們卻背着正道的頭銜,可在我看來……”曲竹烏黑的眼底浮現一抹冷色,“他們相比魔族,也不遑多讓。”
還有一段話曲竹咽在肚子裏沒有說。
方貝鴻他們确實是披着正道皮的魔族沒錯,那像他這樣遲早被心魔附體、為禍世間的人,是不是……也是魔?
“呵。”心魔笑了一聲,“那按你這麽說,正道與魔族便沒有兩樣,處處皆是魔。”
“而被趕到蛇環嶺的,就是魔裏最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之人。”
曲竹皺了皺眉,陷入深深的思考,片刻後,他遲疑着開口說:“……或許以前是這樣。”
心魔好奇道:“什麽意思?”
曲竹:“外院先生說過,千年前大戰的主要開端,是因為魔族中冒出一本極具蠱惑力并可以輕易提升修為的吞噬秘法。”
“我并不知道千年前的那些人為何會選擇堕為魔,或許是簡單的因為自身靈根的瓶頸,又或許是慘痛的因為家世遭遇重大變故,總之,他們變為了魔,并且被秘法無限放大了他們欲望。”
曲竹:“因為他們,修士與凡人死傷慘重,大陸如地獄般堆滿屍體與鮮血。“
“這些人确實該死,也活該被封印在蛇環嶺。”
“但……”曲竹緩了口氣。
心魔的嗓音不知為何更低啞了幾分,他輕輕問:“但是什麽?”
曲竹:“但是他們的孩子,什麽也沒做,卻一出生便是魔,只能修行特定的魔修功法,并且……”
“永遠被關在蛇環嶺中,見不到半分光亮。”
曲竹僅僅是在清心洞裏被封閉三個月,便覺得不見天日的人生十分無趣,如若他在多被關上那麽幾天,曲竹不敢想象自己會變成什麽樣。
是害怕陽光?還是極度渴求陽光?
亦或是兩者都有,并害怕脫離人群已久的自己再度踏入外面世界後,會不入群,會被世人嫌隙等等。
曲竹的眼睫顫了顫,做了個總結的言論:“千年前魔修的罪罄竹難書,但……我不能輕易就将他們的孩子歸為有罪之人。”
話落,心魔沉默了許久便突地笑出聲,聽得曲竹莫名起來。
曲竹困惑:“你笑什麽?”
“沒什麽。”心魔歇了笑,聲音變回往常散漫的狀态說:“只是聽到了有趣的話。”
他的話很有趣嗎?
曲竹回憶了一番自己說的話,确信沒說什麽笑話後便将疑惑抛出腦海,他随即試圖抽了抽自己被毛茸茸尾巴纏起來的手,卻依然無法抽出半分。
東方恒的雪白尾巴看起來如大團棉花般柔軟,卻能像牢固的繩索般緊緊擒住自己的獵物。
又試了一會,曲竹蹙起眉,想了想說:“你再不放開,我下次就再也不來了。”
話音剛落,攥着曲竹腕部的三根尾巴便像觸電般突地縮了回去,縮回布衾中前還狀似怯生生地看了曲竹一眼,生怕曲竹的話應驗一樣。
見狀,曲竹的眸子不禁柔和了一瞬,但這點柔和在他意識到後的剎那間就消失得蕩然無存,曲竹又駐足一會就轉身離開。
于是簡陋逼仄的屋子中只剩躺在木床上的東方恒孤零零一人。
意識到曲竹離開後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東方恒身後的三根粗尾巴在被褥中蜷縮成一團,并漸漸變得透明直至消失。
本就安靜的小屋更是悄然無聲,透過窗的夜色徐徐被明媚的陽光替代,而後很快,又一次的夜晚降臨。
躺在木板床上的東方恒呼吸輕微平穩,仿佛還要一直的沉睡下去,可忽然間,他阖住的眼睑突地輕輕顫抖起來。
半晌,黑發少年緩緩睜開的紅金色獸瞳在昏黑的屋子中閃爍熠熠光輝,他側過頭,雙唇動了動,溢出口的聲音冷漠且平靜:
“……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