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告別
告別
時間回到幾天後的現在。
從回憶中抽出思緒的曲竹靜靜凝視自那天以後就昏睡數天的東方恒。
看了一會少年寧靜的睡顏,曲竹的視線便情不自禁地滑至其被布衾掩住、腰際往下的部位。
那三根頗有靈性的毛茸茸尾巴搖頭晃腦的模樣似歷歷在目。
但也就那一次,之後曲竹便沒再見過偷偷摸摸探出被褥的雪白尾巴。
要不是心魔确信東方恒的尾巴是真實的,曲竹還以為那不過是他将東方恒從洞窟抱出來後太疲憊下産生的幻覺。
而且還有一點奇怪的事,當曲竹第三天白日來看望東方恒的時候,他親眼見到東方恒的睡姿與之前有了特別大的變化——
少年的睡姿,由側躺變成了仰卧,伸出來的雙手還放在腹部,看起來格外的安詳。
難道東方恒醒了
曲竹腦中第一時刻閃過這句話,可他等了一會,輕輕捏了捏東方恒的鼻子與臉頰,也沒見其有鮮活的反應。
于是片刻後,曲竹把東方恒醒了這個想法抛之腦後。
畢竟,如果東方恒真醒了,連續幾日未吃飯喝水的他必定會神情憔悴,那還有現在這幅安定祥和的面孔。
估計只是曲竹走後,東方恒中途翻了個身,恰巧擺成如今這規整的睡姿。
又盯了一會,曲竹便走出偏屋,準備回到自己的卧榻。
可他剛站在院落中,視線就不由凝固在不遠處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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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漫天,昏黃的餘晖中,一颀長的身影站在曲竹院落的小門外。
他不知來了多久,一雙烏眸平靜地眺望遠方,飛舞的墨發掃過他輪廓分明的臉部線條,飄逸的長袍也被微風吹得獵獵作響。
聽到偏屋門關閉的聲音,陸雲渺側過眸,目光停留在與自己相距五六米的清瘦身影上。
陸雲渺怎地來找他了不會又有什麽事來吩咐他吧。
曲竹皺起眉頭,想起這麽久以來陸雲渺第一次派陳某來找他,是要他帶東方恒去秘境,而第二次陸雲渺親自來找他,則是冷冷地要求曲竹找出讓李羽失蹤的兇手。
總之,這些天裏,與陸雲渺有關的事,通通都不是什麽好事。
與陸雲渺無波的眼默默對視了一番,曲竹收回眼,正打算不理這人,轉身進屋的時候,就聽陸雲渺淡淡地喚了一聲:
“曲竹。”
“……”
……煩,曲竹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不吭聲,只用不悅的眼神詢問他有什麽事。
陸雲渺看懂曲竹的眼神,平靜說:“我看到你給祁奚和送了一小瓶酒。”
所以呢
曲竹的眼神這樣問。
陸雲渺停了幾秒,說:“你還記得我們與彼此相熟那會嗎”
當然記得。
換句話說,即便想忘記,曲竹也無法忘記自己此生的第一個好友——陸雲渺。
聽到陸雲渺主動提起這茬,曲竹不耐煩了,他清冷的聲線中滿是躁意說:“你到底有什麽事有話直說。”
陸雲渺又安靜了一會,他注視着曲竹緊蹙的眉峰,緩緩擡起了手。
一晃蕩的紅色酒壺挂在男人修長幹淨的手指上,陸雲渺問:“要一起喝杯酒嗎\"
就和很久之前,每次他們順利完成一件任務之後一樣。
*
一條桌子腿缺了幾公分的木桌歪歪斜斜地擺在鷹風崖唯一一個古樸院落的中心,其上放有一壺酒,與兩個小酒杯。
曲竹不想把自己屋子裏為數不多的幾把椅子拿出來,于是他環顧四周,用靈氣搬來兩根此前東方恒搭屋子沒用完的木頭。
被曲竹選中,長約一米多的兩根木頭飄飄搖搖落在地上,咚一聲揚起半數灰塵。
“坐。”曲竹撩開衣擺,不客氣道。
陸雲渺如言坐在曲竹的對面,神情中未見嫌棄之色,他而後親自為兩人倒滿一杯酒,并率先拿起酒杯朝曲竹拱了拱手,一飲而盡。
見狀,曲竹先聞了聞酒的味道,瞬間,熟悉的味道湧入他的感官中。
陸雲渺帶過來的酒,是他們二人曾喝過無數次的烈酒。
這烈酒,還是少時的曲竹特意選的,那會的他怕喝不醉自己,便專門喊小二端上最烈的酒來。
回憶到過去,曲竹垂下眼,也慢慢飲下一杯,他一邊品嘗嘴裏酒的獨特味道,一邊說:“陸宗主找曲某,不單單是為了喝酒才來吧。”
多半是什麽先禮後兵的計策,不過相比陸雲渺直接将事吩咐于他,曲竹确實比較吃這一套。
而且……他也的确很久未曾與陸雲渺喝上一杯了。
曲竹的眼神恍惚了一秒,他微微摩挲起酒杯,感受鼻腔與唇舌中纏繞的熟悉酒氣,再看向對面神色冷淡的人,有某一瞬間,曲竹便真的以為自己回到了很久之前。
與陸雲渺相識之後,除掉與其他明雪宗弟子一般在明雪宗內一起行動、一起訓練之外,他們兩人還時常接一些前往凡人或其他修士領域的任務。
起初,曲竹修為一般,近乎每個任務裏出力最大的人都是陸雲渺。
曲竹難免會有些嫉妒,可這嫉妒卻是催生他努力的最佳動力。
既然有幫手在,解決問題的同時還能護着他的安全,他為何不多接受任務鍛煉自己
于是曲竹把明雪宗派發的任務接了個遍,漸漸的,他讓陸雲渺待在他身後,只在有危及曲竹性命的情況時才出手。
如此,曲竹的修為雖提升得依然緩慢,可他對靈力與術法的操控力直線上升,遇到稍微比他高一兩級的修士,曲竹也能與他較之一二。
但若是遇到高整整一個階的,曲竹便沒有太大的辦法了。
就如曲竹第一次參加宗門大比時迎上的那個惡臭對手。
也就是那一天,陸雲渺第一反應的不信任給予了曲竹極大的傷害。
他心中與陸雲渺交好的關系便不由破了一個裂痕。
到現在為止,曲竹也不知曉為何陸雲渺會第一時刻選擇質問他,明明在做任務當中,他們還是可以将背後交給對方的關系。
“我此次來找你………”陸雲渺聲音淡淡,他凝望着曲竹只飲了一杯就泛起酡紅的昳麗容貌,說:“确實沒有其他事,只是喝酒而已。”
聞言,曲竹呵了一聲,他雖然對陸雲渺的說法存有疑慮,但轉念一想,陸雲渺不是個會撒謊的人。
不,也不對,明明今天早上,陸雲渺才當着明雪宗所有人的面撒了謊。
曲竹又小酌了一口新添的酒水,嗤笑道:“陸宗主,你撒起謊來,也是面不改色。\"
曲竹:“不知誰今日清晨才宣告明雪宗所有的人說,失蹤案件是魔修所為,而魔修又已被當場斬落伏法。”
“我可還記得你之前親口說過,你這個人從不曾撒謊。\"
即使陸雲渺的謊言是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謊言,它讓曲竹變成了大功臣,讓正道最為不恥的魔修背了鍋,也掩下了衛淩雪是罪魁禍首的行跡。
可……曲竹就是想以此嗆嗆陸雲渺的嘴。
誰成想,陸雲渺聽了後,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确未曾與你說過謊。”
曲竹一愣,随之捏緊酒杯,心生憤怒。
是啊,陸雲渺沒有對他說過謊,他可是将對他的不信任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的人!
沒看出曲竹不變神色中的怒氣,陸雲渺接着平靜道:“早上對衆人的說辭也并非是謊言,而是不夠全面的事實。”
“衛淩雪會觸發此案,歸根到底是因為那神出鬼沒的魔修。而如不是你攔住了魔修,邱舒烨會死,我也無法成功封印衛淩雪。”
“所以在我看來……”陸雲渺喝下一口酒,“解決此案的關鍵,便是你。”
說着,陸雲渺沉默了一會,視線轉移到曲竹的肩膀上,問:“你的傷勢如何”
早在封印衛淩雪的當晚,曲竹就被擔憂的邱舒烨贈予了些金貴的藥,曲竹也沒客氣,敷了幾天,他肩膀上的傷便肉眼可見地好得差不多了。聽到陸雲渺的詢問,曲竹呵笑一聲,說:“沒想到隔了這麽些天,陸宗主居然還記得我受了傷。”
“像我這種皮糙肉厚的村夫,區區貫穿傷,自然早已大好。”
曲竹的話語陰陽怪氣,陸雲渺有些分不清他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但見他口舌伶俐的模樣,想必再不濟,傷勢也确實好了大半。
畢竟曲竹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
于是陸雲渺點了點頭道:“傷口好了便好。”
聽到陸雲渺的回複,曲竹只覺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的嘴角沉了沉,直接連續喝下好幾杯酒。
一邊悶頭喝酒,曲竹一邊覺得自己同意與陸雲渺喝酒就是個錯誤。
他是不是和東方恒與邱舒烨待久了被他們同化成了一個蠢貨,明知道陸雲渺這個面癱狗嘴吐不出來象牙來,還上趕着受氣。
曲竹越想越氣,瞪了面無波瀾的陸雲渺好幾眼,也沒停喝酒的動作。
因而沒過一會,沒有刻意将酒氣催出來的曲竹便一臉通紅,就連他白玉似的耳珠,都染上豔麗的色澤。
“別喝了。”陸雲渺皺了皺眉,勸道。
“不。”曲竹張口拒絕,“我還要喝。”
只有喝醉之時,仰望遼闊的天地,曲竹煩悶的心情才會變得好受一些。
很久以前,曲竹因別人的欺淩而煩,現在,他卻是因自己與陸雲渺變得截然不同的關系而煩。
明明上一次他們兩人喝酒的時候,還醉醺醺得互相說着胡話,随意又認真地談過去、談未來。
哪想兩百年後的又一次喝酒,二人之前卻已橫了一道看不見但難以跨越的鴻溝。
“陸雲渺!”曲竹擡高酒杯,含糊道:“咱兩碰一下。”
這一下,便是此生的最後一下,再然後,曲竹便打算将所有讨厭的回憶盡數抛在腦後。
此後,他與陸雲渺,便當真只是兩個經過彼此的過路人。
“……好。”望着曲竹泛紅的上翹眼尾,陸雲渺輕輕應了一句,他随即同曲竹一般擡起手,烏眸中映出彼此靠近的手。
兩盞小酒杯輕輕碰撞在一塊,發出寂靜深夜中唯一清脆的動響。
再見,陸雲渺的眼神深邃又恍惚,太陽穴如被錘子狠狠擊打般一抽一抽地發疼,他卻渾不在乎,只深深凝視着曲竹仰起頭喝酒的臉,又無聲地說了句: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