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顧延舟現在的樣子——衣領被邵司整個扯開,領口還歪着。
兩人鼻尖幾乎挨在一起。
無論是鼻息還是喘氣, 甚至是對方身上的味道, 都離得太近。
邵司目光落在面前這人線條生硬又淡漠的嘴角邊上,然後嘴裏那句臺詞便卡住了。
歐導一開始以為這兩人是想改戲。有時候拍着拍着, 演員代入角色之後,會根據進行一些适當的改編。
副導演正要出聲喊他們, 被歐導攔下。
只見歐導鄭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擺手分析:“你細細體味一下, 他們現在這種沉默……我覺得很微妙。”
副導演摸不着頭腦, 但是導演說什麽那就是什麽,于是他抓抓後腦勺, 站在歐導邊上,觀摩了一會兒:“這是,有什麽用意?”
歐導:“……我也沒看出來,但先別急着推斷,再往下看看。”
然而,再往下就是邵司抱歉地沖他們說:“不好意思導演,我忘詞了。”
歐導在副導演面前顏面盡失,他把手裏卷成紙筒模樣的劇本往桌上一扔, 氣不打一處出來:“我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
“歐導,別開黃腔, ”顧延舟從邵司身上站起來打圓場,走過去,幾根手指輕飄飄地拎起桌上的水, 邊擰開瓶蓋邊說,“他還是個孩子。”
歐導:“……”
邵司面不改色,跟着顧延舟岔話題:“我還小,不能聽黃段子。”
嘿呀你們這對小夫妻!真氣人!
歐導敗下陣來,吹胡子瞪眼睛:“……行吧,說不過你們,先休息會兒,五分鐘之後繼續。”這句話話音剛落,歐導又轉身對身後群演喊:“剛才隊伍有點亂,那個站在三號機機位對面的,你死的時候為什麽那麽依依不舍?是不是想搶戲啊?”
等歐導走了,邵司還坐在地上,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不然怎麽會跟中了邪一樣。
其實剛剛看顧延舟的那一眼,他走神只是在想一個問題:這人長得好像也沒那麽醜。
這話要是讓李光宗聽見,估計得謝天謝地并且感動到磕頭,以為他的眼瞎症終于有救了。
正反思着,冷不防臉頰處傳來一陣涼意。
擡頭看過去,顧延舟半彎着腰,拿着另一瓶水往他臉上貼:“剛才看着我連臺詞都說不出了?”
……
邵司接過水:“謝謝,不過你好像想得太多了。”
“是嗎?”
顧延舟嘴上沒說什麽,卻是身體力行地還原了剛才NG的場景,按着邵司的肩往下壓,手臂撐在他耳邊。
邵司沒拿穩手裏的水,那瓶水骨碌碌往外滾了好幾圈。
他眨眨眼,念出剛才忘記的臺詞:“我就是看不慣你,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像你這種賴在父輩偉績勳章上的臭蟲,在我面前扭,我只覺得作嘔。”
顧延舟看了他一會兒,松開道:“忘詞是大忌,說明功課沒做好,給人留下的印象也很差,好在歐導不計較。”
邵司低着頭: “嗯,我知道,真的很抱歉。”
“抱歉什麽抱歉,一句抱歉就能了事嗎?”歐導遠遠地就開始喊,等走得近了更是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氣裏顫啊顫地說,“說多少遍了,跟着我們一起住附近賓館,非要回家,能不累嗎?每天拍攝結束就已經三更半夜了,你再花兩小時車程……費的這什麽勁啊。”
劇組裏是提供住所的,就在拍攝場地附近。照理來說,邵司也應該跟着他們住附近那家‘希爾頓’。
不過近期這段時間他們主要都在本市附近拍攝,離家裏還算比較近。加上邵司住不慣外邊,所以能回家就回家……之後的事情等換取景地,逼不得已再另說。
這件事情還是李光宗替他跟歐導争取很久才争取來的,把邵司硬生生營造成一個雖然家裏沒有人但依然極度戀家的孤寡兒童形象。
歐導對這事本來就不太滿意,這次NG,他可算逮着機會。
“ 明天你收拾收拾搬過來,不對,現在就讓人去收拾。”歐導拍拍邵司的肩,“到了找我要房卡,人總是要長大的。”
邵司:“……”
歐導一錘定音:“就這麽說定了。”
顧延舟在邊上看熱鬧,等歐導走了,他才伸手揉揉邵司頭頂:“不喜歡住賓館?”
邵司:“……确實喜歡不起來。”
他每到一個地方,都需要适應很久,在這方面的适應能力可以說是奇差。不是自己家總覺得不舒服,尤其前兩晚根本睡不好。
李光宗趁着下午小半天時間,火速趕回邵司家裏,給他打包了換洗衣物,還有一些邵司指定的東西。
他走之前,邵司塞給他一張清單,上面羅列着長長的一串。
字跡潦草至極,仿佛能省略能連筆的地方都極盡所能地給它簡要帶過,李光宗急急忙忙按防盜門密碼,鞋都沒來得及脫就直奔卧室,握着清單對照着:“這都什麽,牙膏牙刷毛巾浴巾沐浴露洗發水……這些賓館不都有嗎?還有這啥……”
李光宗将紙湊近,仔細辨認了一下,确定自己沒有看錯:“這上面寫的是……兒子?”
“什麽鬼兒子哦。”李光宗念念叨叨着,一邊從衣櫃裏胡亂抓了幾套衣服,一邊觀察邵司的卧室,确定這裏沒有什麽可疑生物。
邵司有點強迫症,東西擺放得很齊,就連衣服也是一套一套挂着的,所以找起來很方便。
李光宗臨走之前還是沒找到那個所謂的‘兒子’,也沒敢給邵司打電話怕他在忙,只發了條短信過去,結果等半天沒等到回複。
他最後繞了卧室一圈,不知怎麽想地,掀開被子,裏面果然躺着一只看不太懂它到底是什麽玩意兒的小玩偶。
“……他還喜歡這種東西?”
“……這豬還是狗?”
李光宗跟着邵司快五年,從來不知道邵司睡覺喜歡抱娃娃。
“這是羊駝。”晚上收工之後,邵司問歐導拿了房卡,邊把行李箱裏東西一樣樣拎出來邊說,“……是不是很醜?想笑就直接笑,我也覺得它醜。”
“我很小的時候,有次生日,吵着要去動物園。”邵司把羊駝扔在床頭邊,繼續整理其他的東西,“但是當時身體不好,不能随便出門,結果王管家給我買來這個。”
邵司鮮少會提自己家裏的事情,李光宗之前就覺得奇怪,從沒見他給爸媽打過電話,也沒聽他提起過家人……現在一上來,談的居然還是一位“管家”。
“爸爸你家裏,還有管家?”李光宗細細咀嚼這兩個字,覺得怎麽想都流露出一種土豪的味道。
邵司動作一頓:“嗯,但他已經過世了。”
這種悲傷的話題,自然不宜繼續進行下去,盡管李光宗心裏好奇得很,他還是只能說:“節哀。”
歐導是個很會來事的,很快便帶着其他人過來串門,說了一堆什麽要他把賓館當自己家,講這裏服務水平如何如何好,簡直像個大堂經理:“……我跟你說,這裏真的很不錯,馬路對面就有幾家炸串店,走,我們過去撸兩把。”
“歐導,我就不去了吧。”邵司被他攬着,想掙開又不能用力,他腳步放緩拖拖拉拉地說,“明天還有戲。”
“年輕人,沒有豐富的夜生活怎麽行!”
“……”邵司看他精神抖擻、無法抗拒的樣子,也只好跟着走。
好在臨近賓館門口的時候,半路遇到顧延舟和陳陽兩人,于是邵司停下腳步,朝顧延舟看了兩眼。
顧延舟很快會意,走上前把邵司拽過來,詳裝無意地說了一句‘幹什麽去,不是說好來我房裏對戲’,這才躲過歐導的魔爪。
“歐導他,每天都這樣嗎?”邵司走在陳陽身邊,一起坐電梯回樓上,“精力那麽旺盛。”
顧延舟按下樓層鍵,不緊不慢地說:“可能是寂寞吧,年紀大了身邊也沒個伴,忙的時候還好,空下來難免覺得冷清。”
邵司靠在邊上,随口道:“哦,這樣。”
已經入夜,天色暗下來,歐導他們喝得歪歪倒倒朝賓館裏走。
副導演眼看着歐導走着走着停下來,倚着欄杆幹嘔,走過去拍拍他的背:“您沒事吧,我扶您過去。”
歐導擺擺手,他聲音聽起來壓根不像是喝醉了,反倒有些冷靜,他說:“你們先走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等人都散盡了,歐導才彎着腰,捂着臉,半響才哽出一段不成調的唱詞來:“……這場的冤屈有口難言,如今蒼天睜開眼,仇報仇來冤報冤,滿面春風下堂轉。”
……
滿面春風下堂轉。
葉瑄坐在床上,腿上攤開一本陳舊的記事本,指尖緩緩移過這七個字,最終在‘轉’這個字上停滞半響。
那本記事本看起來就已經有很多年頭了,紙質泛黃,還有些發皺,看起來十分脆弱,仿佛不小心就能将其戳破。
紙上的字跡精致秀氣,瘦長的形體,依稀能夠透過這字看到多年前,執筆寫下這些字的人。
葉瑄輕輕翻過去一頁,目光落在最後一頁,那幾行潦草起來的字上。
1998年4月14日。
也許只有在拍戲的時候,按照劇本,對着燈光,我才能忘記自己。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麽是這種人?
窗外天氣開始悶沉,歐導恍恍惚惚睜開眼,手背突然一涼,沾上幾滴細密的水珠。
他仰頭看看天。
原來是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