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998年初春,四月初。

葉清生前接受的最後一場采訪, 在一間逼仄狹小的錄音棚裏。

充滿年代感的灰色棉布沙發面對面放置着, 頂上是像一口大鍋似的強光燈往下投映,不多時便将這間錄音棚裏的溫度生生擡高了好幾個度, 使之看起來燥熱無比。

地板顏色也是灰蒙蒙的的,看不出什麽材質, 但是光滑到反光,隐約能夠照出旁邊導演組拍攝錄制時候忙碌走動的倒影。

這個視頻, 現在再看, 畫質粗糙不堪,色調也偏暗, 但是葉清坐在主持人對面,穿着柔軟的毛衣,整個人安靜到發光。

眉目像幅山水畫,不輕不淡地幾筆,卻勾勒出某種近乎淩厲的哀調。

主持人是個邵司從來沒有見過的面孔,她燙着細卷的頭發,身穿黑色喇叭褲的雙腿交疊在一起,年紀不過二十多歲, 臉上挂着标準的微笑,目視前方輕聲詢問道:“想問一下, 你覺得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葉清眼睛先是盯着某個角落,半響才将視線挪在主持人臉上,他的聲音很有特色, 聽過便忘不了。

“……愛情、自由。”

“公開表達自己身份的空氣以及空間。”

……

整個采訪,邵司全部看完之後,又把進度條拉回到那個地方,重新聽了一遍他的回答。

聽不太明白。

愛情?自由?這兩個都好說,可後面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段采訪視頻是電視臺未公開的內容,原定四月十三號晚八點在十二號臺播出,但是前一天晚上接近零點,葉清從高樓墜下,當場身亡。

警方判定為,自殺。

邵司正坐在卧室門口地毯上,背靠門板,盯着郵箱裏其他資料看了半天,手機突然震動兩下,在毛絨地毯的作用下聲音減弱很多,一條短信靜悄悄地躺在他的收件箱裏。

——只能查到那麽多,再多我也查不到了,這個視頻就當是我給你的贈品。你非要往下再查,我可以給你我師兄的號碼,他比我厲害多了,只不過價位也比較高。

這番話乍一看沒毛病,但是仔細推敲,不難發現其中的貓膩。

既然沒什麽好查了,為什麽還推薦他那所謂的師兄?

邵司懶得打字回複,直接一通電話給他撥了過去,那頭‘嘟’兩聲才接起,照例用了變聲器,聽起來聲音古古怪怪的,像個鶴發童顏的老怪物:“喂,您好。”

“…… ”邵司曲起腿,換了個姿勢,“沒有別的聲音嗎?這個太難聽。”

“有的,您稍等。”

隔了半響,邵司聽到對面音色越來越奇怪的試音,覺得還是放棄這個人算了,直接切入主題問:“你又說沒什麽好查的,又說給我你師兄的號碼,所以這件事情裏頭,到底有什麽問題?”

對面沉默兩秒。

“其實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是我找到當年一個小型論壇,當然現在早已經關閉了,我找到它的備份記錄——複原之後發現一些比較蹊跷的事情。”

這個小型論壇,有點類似現在的天涯,彙聚了一群匿名網友,每天胡侃,裏頭的消息真假參半。

“不好說,具體的,我明天整理了發給你。”

說完,對方便挂斷電話。

邵司本來就睡不着,況且在這種夜晚,情緒還很容易發酵。

他頭腦裏一時間閃過無數種猜測,最後哪種都抓不住。

暫時還想不通的事情,邵司也就不繼續勉強自己,他撐着手臂站起來,打算下樓喝杯酒打發時間。

歐導選的酒店,保護措施相當好,各種設施也都十分齊全。

邵司下樓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下,樓下餐廳就連服務生都沒幾個。

他本來是想直接去吧臺取酒的,結果拿完酒往回走的時候,走到半路,在餐廳中央一架黑色鋼琴前停下。

其實邵司剛出道的時候,公司給他們組了一個偶像團體,試運營性質。就是讓他們幾個練習生,模仿棒國天團又唱又跳,上綜藝露臉圈粉。

雖然後來再沒人提起這個毫無存在感甚至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非常傻逼的‘B17’。

他們十七個人一團,只出過一次專輯,開過幾場歌迷見面會,上過兩場綜藝,觀衆連臉都還沒認全呢,就被公司強制解散了。

……

邵司唱歌算不上太好,不過幸好五音都在調上,音色也可以,就是沒什麽情感流露。

他唱不了苦情歌,也哼不了饒舌,讓他激情澎湃地在臺上狂吠……不如要他去死。

邵司以前在B17裏就比較特立獨行,別人大都是閉着眼睛,手放在胸口抓着衣服一臉深情痛苦地唱,時不時睜開眼給鏡頭一個冷酷帥氣的眼神,然而就邵司一個人站在那裏,連嘴角都不勾一下。

雖然他唱歌不帶感情,不過鋼琴是從小練到大的。

思及往事,邵司随手将那杯酒擱在邊上,站在鋼琴邊上,随手敲了幾個音練手,然後坐下來彈起當初那首蠢到不行的主打歌《滿天星》。

又輕快又哀傷的旋律緩緩蕩在空曠的餐廳裏。

“想送你一束滿天星,依偎在你耳邊告訴我愛你,可你為什麽選擇遠去,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

顧延舟會走進餐廳,完全是意外。他本來只是去健身房拿東西,傍晚在健身房裏待了一會兒,現在才發現不小心将劇本複印件落在更衣室裏。

然而經過餐廳的時候,聽到裏面傳出來什麽聲音。

邵司手指細又長,在琴鍵上不緊不慢地起舞。他阖着眼,可能因為已經洗過澡準備睡覺的緣故,額前劉海用小皮筋綁起來,高高翹着露出整個額頭來。身上穿着寬松式樣的黑色毛衣,襯得膚色尤其白,頭頂那盞吊燈往下打光,輕輕地給他渡上一層邊。

顧延舟一直知道邵司長得很犯規,渾身上下還泛着生人勿進的寒意,平時不說話的時候氣場強大,接近一米八的身高,身材清瘦。

邵司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可能就是這種難以靠近的距離感。

然而接觸久了,發現他只是個懶到骨子裏的人。

邵司前面都彈得很順暢,最後收尾的時候,有幾個音記不太清楚,相近的音都試一遍,越試越亂,最後索性甩手不幹了。他睜開眼,發現顧延舟倚在門口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你怎麽在這?”

顧延舟揚揚手裏那疊文件:“拿東西。你呢?”

邵司曲起一條腿,頭歪着搭在膝蓋上,說:“睡不着,有點失眠。”

他說完,伸手去夠剛才放在邊上的酒杯。

冰塊已經化開一半,兌了水之後口感變得有些寡淡。

然而顧延舟走過來,三根手指固定住杯壁,将那杯酒從邵司手裏抽出來:“剛才聽你彈那麽久,作為回報,給你調杯酒,想喝什麽。”

邵司依舊那副懶散的模樣,賴在凳子上不肯動彈,顧延舟于是又去牽他的手腕,這才把他拉起來。

邵司跟在他身後,看顧延舟從側門進去,趁他拿酒杯的時候,他彎腰趴在吧臺邊上,手指在菜單上劃來劃去,最後指着‘橙汁’兩個大字說:“這個吧,你會榨橙子嗎。”

顧延舟拿着兩個酒杯,正準備給他調被馬丁尼,聽他這樣說不由地放下酒杯,看着他道:“你認真的?”

“認真的,特別認真,”邵司踮起腳往吧臺裏面望了兩眼,擔憂道,“……有沒有榨汁機啊。”

最後顧延舟真的給他榨了杯橙汁。

邵司看着他撂起袖子在洗手池裏洗橙子,然後拿起刀,娴熟地切開,去皮。

兩人挺和諧地聊起閑話來,顧延舟邊去皮邊頭也不擡地問:“你剛剛彈的那首叫什麽?”

“你還是別知道的好,特別矯情的一首歌。”邵司此刻正坐在高高的圓凳上,腿曲着,腳尖點地,左晃右晃,完完全全是個閑散人士,“…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B17的組合?”

顧延舟去完最後一塊皮,放下刀,用紙巾擦擦手,擡眼問:“沒有,韓國的嗎?”

“不是,國産的。”邵司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當年我還是隊長。”

顧延舟意味深長看他兩眼,道:“難怪解散了。”

“……”邵司不滿地敲敲桌子,“你幾個意思?”

顧延舟把榨好的果汁倒在玻璃杯裏,推給他,順便說:“沒什麽意思,你的橙汁,慢用。”

邵司接過來,一手撚着吸管一手扶着杯子道:“謝謝。”

事情最後發展成邵司喝着橙汁,和顧延舟聊起剛出道時候的那些瑣事。

那時候十七個人擠一間化妝間,換演出服的時間只有不到十分鐘。

一切都是小小的,快樂也是,煩惱也是。

他們就像剛播下去的種子一樣,幾滴雨水,幾縷風就是全部。

池子隽微博有天漲了幾十個粉絲都把他高興得夠嗆,開心了一整天,還傻不拉幾發了一條慶祝粉絲數破千的賀文。

“……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沒有經歷過這些。”邵司說完撐着腦袋,看顧延舟給他自己倒了杯伏特加,加三塊冰,繼續說,“你一出道就拿獎拿到手軟,知道外面都怎麽說你的嗎,說你是外挂影帝。”

能不像開挂嗎,一部作品就封神。

“那些亂七八糟的報道少看,”顧延舟扯起嘴角道,“我跑龍套的時候你們還在玩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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