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支教不過短短半個月時間，伏雲卻深深感受到，重男輕女4個字落在一個個女孩身上，是什麽意味。
整座大王村小學學生不過73人。
其中男學生51人，女學生22人。
而年齡超過10歲的女學生，一個沒有。
伏雲和李桃、樊蘭庭也曾嘗試過一家一家上門科普教育的重要性，告知每個孩子都有接受義務教育的權利和義務，可是看着家長不耐煩的眼神、憤怒之下打在自家女兒臉上的巴掌，對上那一雙雙黑亮眼睛裏的淚水與恐懼，3人沉默了。
文明與法治，是屬于現代社會的造物。
大王山的龐然山脈，勾勒出城市與山村的天塹，也隔絕了山村女孩們接受文明社會庇護的權利。
在李桃因為家長辱罵，躲在被子裏蒙頭痛哭的夜裏，伏雲也坐在水泥操場的正中央，望着黑夜裏的群山暗影。
她感覺自己就像愚公，想要搬開壓在這些女孩們身上的五指山，可何其難？
這世上，又哪來的天兵天将呢？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在山村教育的進程史裏，年月不過是紙上的短短一行，可那一行字，卻要這一代乃至下一代的大王村女孩們用前途陪葬。
“沒辦法，咱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不知何時起，樊蘭庭開始講這句話當成口頭禪。
看着他每每說完這句話就松開的眉頭，伏雲就不由自主地對自己這位一直稱得上“古道熱腸”的學長感到讨厭。
Advertisement
而劉老師…….伏雲一直不懂這個面容刻板的女人在想些什麽？
相比沉迷于保住校長寶座的丈夫，她對于授課育才堪稱敬業。不論是男學生還是學到10歲便要“主動”辍學回家幫忙的女學生們，她都一視同仁殷殷教導。
同時，在看着自己昔日的女學生們埋頭于田間地頭，成為人生一眼望得到盡頭的農婦時，她也表現出一種可怕的平靜。
“這都是丫頭們的命，誰讓她們生在這兒呢。”她如此淡然地回答。
伏雲聽了，只想笑。
可無論如何想笑、想怒罵，這些都無濟于事。
能改變現狀的，只有一日又一日的行動。
“好了，咱們接着寫第二單元的課堂作業，有不會的就舉手問老師。”
伏雲拍拍手，看了看班裏的正在做小動作的同學，警告地扣了下對方的課桌。
課堂裏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鳥鳴與遠處狗吠聲時不時響起。
望着教室門外的遠峰淡影發了會兒呆，伏雲開始巡視教室，看看學生們的作業進度。
走到最後一排時，她突然發現原本空蕩蕩的座位上，多了一大一小兩個女孩。
大一點的女孩皮膚黑黑的，眼睛也又黑又亮，右側臉頰有一小塊燙傷似的疤痕，原本她正盯着伏雲的，可當兩人的視線真正接觸後，女孩的臉又飛快地低下去了。
在她身旁，還坐着一個5歲左右的小女孩。因為身子格外瘦小，所以顯得腦袋大大的。此時她正将頭埋在課桌底下，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
伏雲收回視線，看了看教室最後的挂鐘。快下課了，是時候把今天最後一段講完了。
“同學們，把課本翻到第10頁，我們來複習5個成語。”
聽着教室嘩嘩的翻頁聲，伏雲抽空看了一眼教室最後的兩個女孩。
很好，她們倆雖然因為家庭的原因掉課，但課本仍在，看來還可以搶救一下。
因為教的是今天最後一堂課，鈴聲一響，所有孩子們就迫不及待地背起書包往外跑。
伏雲也不在意，只是埋頭想，昨天去王建才家勸10歲的小花繼續上學，他似乎有些松動的樣子，今天應該拉着李桃樊蘭庭繼續去他家做工作。
“老師，這篇作文，您能指導一下嗎？”
一道稚嫩的女聲在伏雲身前響起，接過手上不知用鉛筆寫過幾次，又被反複擦去重新寫新作業的本子，她看了看封面的名字。
——王小芸。
“你叫小芸啊，老師也叫小雲。”
伏雲擡頭看了看本子的主人，是最後一排那個大點的女學生。此刻她正靜靜地盯着自己，顯然是在等待點評。
看着小姑娘眼巴巴的黑眼睛，伏雲忍不住笑了，沒有老師不喜歡好學的學生。
走下講臺，伏雲選了一個座位随意坐下，就開始拿着鉛筆看王小雲的作文。
驚訝！
伏雲看了幾分鐘，忍不住擡起頭認真地看了看王小芸的臉。
沒想到，在教學條件這麽差的小山村裏，竟然有如此溫馨可愛的文筆。
“小芸寫得非常棒啊，”遇見好苗子，伏雲連聲音都忍不住柔和兩分，“把霜降後的落葉，描述成一根根給大地姑娘吃的‘冰棍兒’，很有意思。”
伏雲又指出了她作文裏的一些小語病和錯別字，看着女孩乖巧點頭的小腦袋，強忍着才沒有摸上去。
“對了！”伏雲突然想起，自己包包裏還有一本《作文六要》，她轉身掏出來遞給王小芸，“你喜歡寫作，這本書可以好好讀一讀，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來找老師。”
王小芸接過淡藍色封皮的書，靜靜地盯了伏雲一會兒，細細聲說：“謝謝老師”。
伏雲忍不住笑了，近半個月來因為屢屢碰壁而灰暗的心情也随之一松。
果然，懂事的小孩最可愛！
“給你！”
一個紅綠相間的花環突然伸到眼前。
它的花瓣長長的，像一根根細長的紅紙，配合着綠色的根莖頗有藝術感。
伏雲驚訝地看着右側一直默不作聲沉迷編花環的“大頭”小女孩。原來她從上課起就埋頭編的，就是送給自己的花環嗎？
“你給小芸姐姐教作文，我送你花環。”
說着說着女孩歪歪頭，“不過你送書，我可沒有新花環送你了。”
“你不要把書拿回去呀，求求你，小芸姐姐可喜歡寫作文了！求求你求求你！”
小姑娘不說則以，一說竟然是個話痨複讀機。
伏雲被她嘚吧嘚吧的語速搶白得插不上話，終于忍不住捂住她的嘴。
“別說了，老師送出去的禮物不會收回去的。你們只要答應我，以後有時間，還是要想辦法來學校上課好嗎？”
伏雲已經聽劉老師說過了，大王村裏許多女孩子因為家庭負擔重，很小的年紀就會辍學回家務農幹家務，有些好學的就會趁着空檔偷偷跑回學校上課。
她才不會收走這些女孩的作文書。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辦個圖書館，讓她們天天讀書，往死裏學。
在大王村，知識真的能改變命運。
“老師你真好，你是一萬分的好老師！”
小女孩高興極了，忍不住颠三倒四地誇起伏雲，連“老師上天堂”、“帶你上天”都出來了，讓伏雲哭笑不得。
一直到走回校舍，伏雲依舊還在笑，邊想着孩子天真無邪的話邊樂。
“你回來啦？笑啥呢？撿大錢了？”
李桃坐在窗邊，頭也不擡正在批改作業。
她的面前，橘紅色的晚霞正染紅天際，讓清涼翠綠的山色也變得熱烈可愛起來。
伏雲低頭把花環放進自己的衣櫃裏，“沒撿錢，但撿到兩個特別可愛的學生。”
“是嗎，巧了，我今天也撿到10多個新學生！”
“什麽？”
伏雲不敢置信，關上衣櫃就跳到李桃面前，“10多個新學生，哪裏哪裏！”
“桃桃，教人讀書勝造七級浮屠啊，你這一天就造了70級，比渣渣輝升級還快！”
“那可不！”
大概是取得突破性進展，李桃整個人都傲嬌起來，“還得是我李大桃！”
她揮了揮手上的一沓作業本。
“你看看，這些都是我今天新收到的作業本，一回來就放在咱倆的桌上，一共12本，看名兒都是姑娘。”
“果然，咱們堅持是有用的！”
李桃得意地數了數課本兒的名字：“王招娣、王來娣、王引娣、王大丫、王帶蘭、王來兒、王招兒…….”
伏雲聽着這些名字，撇了撇嘴。
但無所謂，能上學才是頭等大事。
翻了翻這些女學生的作業，伏雲點點頭。
雖然都是用過幾次的作業本，看得出鉛筆反反複複寫了又擦的痕跡。但是字跡工整，寫的算術題正确率很高，比那些皮小子認真多了。
“都是好學生，應該是咱們這半個月來每天上門找家長鼓動來的。”
說着說着，伏雲聲音低下去，“可是我怎麽不記得，我們去過這幾個名字的孩子家？”
“我也不記得。不過她們的名字都差不多，可能是我們記岔了？”
伏雲有些迷惑，手指也無意識地翻動着作業本。
自己的記憶力出了名的好，怎麽會一個名字都記不起來？
“別想那麽多，咱們直接去問王校長呗。不過我不喜歡那個‘官迷’，還是問劉老師最好。”
李桃終于批改完最後一份數學作業。她伸了個懶腰，抱着一沓作業本就拉着伏雲去找王校長和劉老師。
此時已經是晚上7點半左右，天色完全黑了下來，老舊校園裏空蕩蕩的。
因為電力不足，大王村小學也沒安路燈。兩人打着手電筒行走在校園裏，打算去校園另一端王校長和劉老師的住所。
“他們倆的校舍為啥不和咱們的修在一起呢？”
“要不你猜猜為什麽？”心結解開了，伏雲也有心情和李桃拌嘴了。
“你又回頭幹什麽？”
李桃走着走着，有些奇怪地看着伏雲。
她已經停住了腳步，此時正轉過頭望着什麽，李桃只能看見她烏黑卷曲的長發披在身後。
“有人在看我。”
伏雲喃喃自語。但她面對的地方黑漆漆的，只有樹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現。
李桃把手電筒移到伏雲面對的地方。
教室門大敞着，手電筒光一下直射到教室另一頭的玻璃窗上。
什麽人也沒有。
黑暗老舊的校園、看不見的人，李桃忍不住有些心底發毛。
“小雲吶，你別吓我了，我害怕！”
“害怕什麽？”
一道粗沉的男聲突然從李桃背後傳來，她渾身汗毛豎起，迅速轉過身。
——是校長王建立。
李桃松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吓出的冷汗，有些責怪地杵了杵伏雲。
叫你吓我！
伏雲撇撇嘴：自己真的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好吧.......
算了，細想想是有點滲人。
“你們大晚上在學校裏亂跑什麽？”
不像面對樊蘭庭時的殷勤有禮，王校長面對伏雲李桃兩個“女流之輩”一直有些不屑苛責的态度。
李桃也知道王校長這個人的德性，搖了搖手上的作業本。
“收到好多新學生的作業，想找你和劉老師了解下她們的家庭情況。”
“新學生？”
黑暗角落中，一直默默不出聲的劉老師突然說話了。
“你們是拿錯學校的舊作業了吧。”
“不是啊，都是我昨天上課布置的題。”
李桃有些迷惑地把手電筒對準作業本翻了翻。
沒錯，就是自己昨天布置的作業。
“給我看看！”
不知道為什麽，王校長一瞬間突然變得急切起來，臉色難看地劈手就将作業本搶過來。
“哎呀小心弄撒........”
李桃有些不滿他的态度，可下一秒，王校長的話卻讓她渾身不寒而栗。
“王招娣…….王來娣…….王引娣…….”
“她們不是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嗎？！”
黑暗的校園裏，王校長突然蹦出這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