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聽說明家那小子得了你青眼?
第5章 聽說明家那小子得了你青眼?
這嗓子陌生的很,衆人下意識回頭去看,便見廊下一人身着白衣,披着狐裘大氅進屋來,嬌小的身子有些撐不起這氅衣,愈發顯得弱不勝衣。
其人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生得天生風流豔色,仿佛江南六府十八州的風流雅致都盡在她眉下唇邊。偏生生她眉間一點朱砂痣,既風流多情,亦欺霜賽雪,壓住了那滿目豔麗,生出些傲然不可侵犯來。
如此容色,竟是個年少郎君。
她身邊還有個使女提着玲珑燈站在其後,燈光映着她如瓷似玉的面頰上,那溫潤柔和的笑更顯得熠熠生輝。
這是……
衆人驚疑不定,唯獨四夫人從那朱砂痣上認出來了,立即說道:“是棠兒。”
竟是明棠!
二夫人抱着幺女,看了明棠一眼,便挪過了目光去;三夫人倒是目光緊緊地鎖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後露出些驚訝之色來;四夫人沖着她微微點頭,不見熱絡,但也不見敵意。
明棠由着衆人打量,不曾錯過各方牛鬼蛇神或訝異或憎惡的目光,亦坦然回視。
這隔世重逢,她也已然想了許多日了。
明家的日子并不痛快,這偌大的鎮國公府,一如其由內而外散發出的腐朽銅臭氣一般,惡臭逼人。
她尚且是世子的時候,內裏吃明家人的虧,外裏還要做明府的靶子。身份不慎暴露又逢家國飄搖亂世,明家傾頹以求自保,竟将她迷倒送給皇帝。
可惜算盤還未打響,送她進宮的馬車便被一夥子江湖人擄去,不過半年,她便成了金宮最炙手可熱的新雛兒。
風塵幾載,說什麽名滿金宮、豔冠六國,她受的那些苦,院中諸人或多或少皆有一份,便是後來滿手血孽,亦難償心頭血仇。
如今再與諸位“故人”重逢,明棠很、是、歡、喜。
她愈是歡喜,唇邊笑容便愈深,燈影搖晃,倒看不清她的眼了。
葉夫人低頭不與明棠直視,唯獨高老夫人站了起來,手中緊緊地握着葉夫人的手,臉上露出些慈祥的思念來:“多年不見,倒長得這樣大了。”
明棠笑着颔首。
明府當年将她趕出去的時候,她還是個宛如奶貓兒一般瘦弱的奶團子,如今時光匆匆而過,所幸沒死,是應當長得這般大了,也應當叫明府衆人很是失望。
明棠沖着高老夫人遙遙一拜:“多年不見,祖母亦康健如昔。”
是應當康健些,否則怎受得住她滿腹的憎惡和恨意?
高老夫人凝神看了一會兒明棠溫馴謙和的模樣,笑着請她入座,一直沉默不語的葉夫人卻忽然道:“是錦衣衛的大人們送你回府的?”
葉夫人只覺得一道清潤的目光自她面上拂過,又夾了些妖異之色,那嗓音開了口:“自然,錦衣衛的大人們幫了諸多忙。”
溫潤潤,甜膩膩,渾然不似個周正郎君說話的語氣。
葉夫人忍不住瞪她,便瞧見明棠已近在她身側。
她渾然沒有從鄉下接回來的畏縮害怕,亦無對這闊別數年的高門府邸的畏懼不前,見衆人都看着她,她甚至提起身上的大氅,施施然轉了一圈,翩飛的衣擺如蝶。
“大人見我衣裳皆濕,知我一片孝順之心,特意賜我沐浴換衣之榮,否則何以這般衣裳齊整地來見祖母?這雪狐裘氅衣,是我從不曾見過的富貴呢。”
她言笑晏晏,好似天真童稚。
其實這般衣飾在明府這樣的人家,也不算潑天的富貴,但她這金貴貴的鎮國公府嫡孫,可從未用過這般好物。
一時之間,榮德堂皆靜了下來。
二夫人身後跟着個十來歲的半大郎君,滿身的珠翠,聞明棠的話,忍不住嗤笑道:“這般衣裳你也看得上,我有三箱籠,你若想要,只管去我那取,比你的還好。”
明棠漂亮的眉眼浮起恰到好處的驚訝來,小聲道:“可我喜歡這一件。”
高老夫人心頭微震,想問衣為哪位大人所賜,但已然不必她開口了,外頭有陰恻恻的聲音傳來:“千歲賜衣,容不得小子輕賤。”
随後也不必怎麽言語,錦衣衛皆是做慣了此事的。
那郎君先前還在二夫人身邊站着,外頭的簾子就叫人掀開了來,飛魚服穿堂而過,腰佩的繡春刀刀尖尚在滴血,下一秒便挑在了他的脖子上,叫他如斷線風筝一般飛了出去。
滿堂的孩子們吓得肝膽欲碎,身邊的使女嬷嬷們已然手疾眼快地蒙住了他們的眼。
但耳尚在,聽得見刀入皮肉的悶響,聽得見被拖出去的哭嚎聲漸遠。
西廠錦衛,入士族府邸,一樣誰都殺得。
只是這錦衛沒進過六大姓的門,她們便好似忘了諸般手段了。
但如今心中再畏再怕,也只能憋着,便是那郎君的嫡母二夫人,如今也只能垂眸入定,不發一詞。
四下寂靜極了,無人敢說話。有細細碎碎被捂住的嗚咽聲,在靜谧的堂下宛如幽靈。
高老夫人被滿目的紅點紅了眼,忽而想起進來的錦衣衛繡春刀上已有血跡,心中才這般一轉,便聽得明棠那溫潤太過的嗓音開口:
“今日勞煩大人為我府邸清理門戶,既是祖母接我回府,府中上下理應對我禮遇些才是。誰料門房迎我竟不開正門,反要我走那側門?險些令我以為是祖母有意作踐為難。”
“如今見了祖母這般慈愛,才知那門房頭子何等卑劣,分明是見不得我鎮國公府阖家喜樂,有意挑撥我與祖母的祖孫之情,多謝大人為我捆殺這等小人。”
還含着笑,不見驚慌。
門房管着迎來送往,收送拜帖,乃是最有油水的活計,用的一應都是老夫人身邊的陪嫁。
高老夫人有些頭暈目眩,忽而聽到那要命的嗓音湊到自己身側。
她的嗓音還是沉穩得很:“千歲賜衣,乃我無上尊榮。妹妹尚在時,便極愛絨團,如今既去了,我想将千歲賜衣獻至宗祠靈前,以全妹妹心願。”
高老夫人一睜眼,便瞧見明棠雲遮霧繞的眼。
她眼前忽然閃過好幾雙眼,年老的,年輕的,年幼的,一應彙到面前這雙眼前,疊在一處——尖銳的疼痛一下子扯住了高老夫人的頭皮,仿佛鬼手抓撓,高老夫人痰氣上湧,竟是一口氣沒上來,昏倒在地。
衆人驚慌,明棠在一片混亂裏看見縮在角落裏瞪大了眼的雙采,小姑娘被吓得面無人色,再無先前的倨傲。
她沖着雙采一笑,雙采的眼中便迸出淚來,竟是沖着她連連磕頭。
穿堂風吹得廊下的風铎嗡嗡作響,遠遠地吹來更多的血腥氣,明棠轉頭看着不知何時挂上柳梢的月兒,終于覺得自己将要委身于謝不傾的屈辱是有價值的。
縱是踩着自己的尊嚴,以獻身才換來的庇佑,仗着謝不傾之威勢狐假虎威,亦讓人心頭大慰的很。
*
是夜。
聖谕急诏謝不傾入宮。
他被一紙皇命傳至宮中,大宛良駒自宮道直驅而入,踩踏得雨水飛濺,腰佩的長劍烏沉油亮,左右侍從無一敢直視。
進宮不必下馬,面聖無需卸刃,全大梁亦只有一個謝不傾有這般殊榮,得皇帝如此寵信。
大梁的皇帝在禦書房等他。
謝不傾入內之時,這位身着明黃龍袍的青年天子正在自己與自己對弈,見他來了,招了招手:“來,與朕對弈。”
謝不傾亦不問深夜召他是否只為一弈,他解了氅衣交予內監,便坐在皇帝的面前與他對弈。
棋盤上黑白二子正厮殺,他拿的是白子,落子之前就已被皇帝的黑子殺得步步急退。
大勢已去。
皇帝與他下棋,卻忽而笑着問他:“朕聽聞你今日幫明家的小子出了頭,那小子借你的名在明府很是發作了一場,連隔房的庶出兄弟都送了一個,那小子得了你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