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跪在心尖兒上

第6章 跪在心尖兒上

皇帝比謝不傾年長幾歲,笑眯眯的,甚文雅。

謝不傾寡言少語,不答,皇帝竟也不生氣,自顧自地說起來:“這小子從小便養在鄉下的田莊裏,明家此時接他入京,你怎麽看?”

謝不傾未擡眸,終于答了一句:“陛下,下棋應專心。”

白玉棋子在他指尖,幾乎與他蒼白的肌膚混在一處,皇帝被他駁了面子,竟也不惱,當真沒再說話,下了十幾子。

不過也只十幾子,皇帝便将手裏的子放了,無奈地說道:“朕下不過你,占了先機亦下不過,不自讨苦吃。”

他站起來,謝不傾亦跟着站起,那棋盤上的局已然形勢大轉,方才還奄奄一息的白棋,如今已将黑棋壓得動彈不得。

謝不傾才道:“臣對明棠施以小惠,乃是替陛下施恩,亦是試探鎮國公府之意。明家小子尚未歸家,先沐皇恩,方會對陛下感激涕零,明白爵位承襲自陛下仁慈,而非明府垂憐。

倒是鎮國公府諸人,明知見臣車駕如見陛下親面,理應頂禮膜拜,卻不開正門相迎,只令走側道,藐視君威。錦衣衛動手,不因那明家小子如何,只因明家輕狂,蔑視天顏,不敬天威,枉為人臣,該殺。”

他一頓,又道:“明家如此,更可見其餘五姓如何。”

謝不傾說話慢,但字字珠玑,皇帝聽得極明白。

皇帝沒想到這一層,愣了愣:“朕不曾想到此處,倒勞煩你替朕先籠絡人心。”

謝不傾此舉有些僭越,但小皇帝并不在意,倒覺得十足感激:“朕親政幾載,諸事仍舊不勤,若無謝卿如此肱股之臣扶持,為朕鞍前馬後打點,朕親政未必如此順遂。”

謝不傾彈了彈腰側的佩劍,對皇帝如此重視不以為意:“臣為陛下內宦,是應為陛下盡心,算不得肱股之臣,若叫朝臣聽見,又要彈劾臣狼子野心。”

皇帝嗤笑道:“一群官官相護的士族子孫罷了,理他們作甚!”

他甚至親自斟了兩盞茶,将一盞賜給謝不傾。

正走到他身側,皇帝才見謝不傾腳邊有一團血漬,他腰間佩劍烏沉,縫隙裏滴滴答答地流下血來。

皇帝有些驚吓,猶豫道:“可是朕召你入宮,打攪你做事了?”

細看之下,天子竟還有兩分懊惱。

“不曾,事已畢,餘下的交予西廠收尾即可。”謝不傾面色未改,似是不在意這血腥氣兒。

皇帝聞言目光一亮:“可是那件事?”

謝不傾還未點頭,皇帝已然高興起來,不再糾纏着明家的事不放,好似只是一時興起,又賞了許多東西下去,便叫他回去好好安歇。

一夜折騰,也不過只說了這些話而已。

謝不傾垂眸遮住些譏诮,謝恩走了。

誰料才出了禦書房的門,便瞧見一個雲鬓簪花的女官立在面前,那女官見了他,兩靥生笑,不失恭敬:“千歲大人,太後娘娘請您去慈安宮。”

謝不傾不答,他耳力極好,聽見了身後禦書房之中傳來的呼吸一窒。

須臾那聲音又文雅如初,道:“母後請你,應是有急事,你去一趟罷。”

謝不傾稱是。

再從慈安宮出來,已然快到子時了。

宮門早落了鎖,謝不傾卻有那權勢能叫宮門為他再開一次。

他對皇帝的言聽計從阖宮皆知,而皇帝回報他的恩寵之一,便是這些遠超旁人的特權。這其中一項,乃是皇帝特賜他自由出入宮禁,不受時辰限制,只因這位九千歲大人不愛夜宿皇城。

有番子為他牽馬,慢吞吞地在宮道上行走。

那番子深為謝不傾玲珑心思震懾,待走得遠了,忍不住說道:“大人命屬下聽明家小子之令,原是這般用意,屬下還以為……”

他說到這,便不再說了。

謝不傾難得笑了,只是不辨喜怒:“那些話,只唯獨宮中會信。”

番子大愣。

那般精妙謀算,原來只是诓人的?

難不成自己以為的才是真的?

謝不傾卻看着天邊的月,想的是今日要編出這些話來難免倦怠。他已然很久不曾應付旁人,更不耐煩應付羽翼漸豐的皇帝;小皇帝處處試探,謝不傾糊弄他也不是一日兩日,只是想起明棠那一雙帶淚含情眼難得少見,便随意換了個說法,別叫她被小皇帝盯上,死的太早。

他今日難得仁慈,下回必定要從明棠身上找補一番,口中随口說道:“明世子聰慧識時務。”

番子頓時明了其意。

要定下世子之位,還有上奏請封這等流程要走,若有人作梗,光請封一事便大有可為,倘若運作得當,沒個三年五載未必能封得下來。

明府如此一團烏煙瘴氣,她那世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但主子若開口“明世子”,鎮國公世子之位便板上釘釘,只會是明棠,也只能是明棠。

那他那些揣測便并無意義了,主子是一時興起也好,是有那分桃斷袖之癖也罷,無論真心假意,明棠那一跪求憐,必是跪到了主子的心坎兒上。

*

跪在九千歲心尖尖上的明棠,才在明府殺完一場。

高老夫人昏倒過去,那幾個錦衣衛卻已經将滿地的血污清去了,唯有淡淡的血腥氣昭示着方才的慘烈。

葉夫人緊緊地扶着高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湊在高老夫人身側,葉夫人還想傳大夫來,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四夫人命人将奶娃娃抱下去,頭一個上去朝錦衣衛那兩名番子磕頭。

“是家中小輩不懂事,望大人開恩。”

不曾求饒,不曾辯解,只求開恩。

他們先看了明棠的神情,見明棠并無為難這貌美婦人之意,才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似笑非笑:“還是四夫人懂事,只是開不開恩,不是咱們的意思。”

畢竟今日發作,借的是謝不傾的名頭,更是謝不傾背後皇家的名頭,誰敢輕易應承?

他們來的極快,走得亦快,原就是奉了謝不傾之命将明棠送回明府,如今既已到了,又發作了一場,也該走了。

明棠感激這幾位錦衣衛幹淨利落的手段,更感激謝不傾的庇佑之恩,親自送了他們出去。

沒人敢跟出去,只眼睜睜地看着明棠從這一片狼藉的榮德堂之中行出,不染纖塵。

謝不傾的車駕正停在二門,那朱紅的馬車車轅似血一般紅,明棠見了,想起謝不傾的紅衣來。

灼灼燙眼,一如他的人一般。

錦衣衛正欲駕車離去,便見明棠将身上的氅衣脫了下來,交由身邊的鳴琴抱着,那錦衣衛想起謝不傾的吩咐,剛要開口,便見明棠跪在階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禮。

階下還有沖洗血漬留下的污水,她亦不在乎身上的白衫被濡濕髒污了,甚至很有幾分虔誠。

那錦衣衛少見地愣住了,後知後覺,她竟是怕謝不傾賜下的氅衣弄髒。

“千歲之恩,畢生不忘。今日不曾對千歲大人行全禮,此時補上。”

不費一兵一卒,只需搬出謝不傾這座大佛來,便可将前世裏幾乎剮了她半層皮的榮德堂鴻門宴破開——明棠拜的是謝不傾,更是他身後所指的諸般權勢。

難怪權勢迷人眼,引得世人趨之若鹜,事到如今,明棠終于知曉權勢是何等滋味,心悅誠服。

*

高老夫人病倒下去,衆人皆圍着她團團轉,無人有餘力管明棠。

且明府上下都已知曉,明棠是坐了謝不傾的車馬回府的,錦衣衛之威尚在,謝不傾的手段更是駭人聽聞,見了明棠都兩股戰戰,沒人敢冒犯她。

大房塵封數年的潇湘閣終于開啓,明棠回了自己幼年所居的院子歇息。

她也不管屋中雜亂,回來便要叫水沐浴。

鳴琴一摸她的手冷得如同玄鐵,陡然想起她一路颠簸未休,城門受驚又淋雨,回來還與明府諸人周旋,如此勞累,恐怕牽動舊疾,連忙去催了熱水來。

明棠還勉力能笑一笑,道:“不妨事,我又不是幼年那般紙糊作的人了,泡一泡便好。”

鳴琴扶她進浴桶,轉出去拿幹淨的衣裳,卻不料回轉之時,便見明棠已然昏在水中。

她會些醫術,卻探不懂明棠的脈象,舊日裏服用的藥丸也喂她吃了幾丸,卻絲毫不見好轉,明棠依舊昏着,身上還燒了起來。

鳴琴心驚肉跳,又不敢随意請大夫,男女脈象有別,這是要殺腦袋的秘密,急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惶惶然間想起白日裏明棠跪倒在九千歲車駕前說的那一句“求您疼我”,鳴琴忽而明白了什麽,面色紅紅白白,卻終究是擔心占了上風,果決地轉身出去。

錦衣衛有巡夜之責,士族群居的朱衣巷更是如此,她不敢再耽擱,只盼着出府尋錦衣衛替她通傳。

她才出了院子,便瞧見外頭進來的朱紅身影。

那九千歲大人腳步未停,直往明棠的寝居去了,仿佛自己的家苑一般。

鳴琴想動,卻覺得腳下好似生了根,風裏傳來那位大人的聲音:“是個忠仆,在院子門口守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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