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回是那死太監在
第28章 上回是那死太監在
起居郎,乃是天子近侍,記錄皇帝言行起居,以備後人修史所用。
而太後娘娘如此開口……身為太後,怎能有天子近侍的起居郎?
太後已然洞察天子抛過來的軟釘子,她此番應對,實在辛辣。
若是有意,乃是反刺皇帝先前所賜不跪之恩;若說頑笑,也不過太後愛美之心。
宜進宜退,僅靠這三字,太後與小皇帝的心思便高下立見。
明棠無意摻和進皇黨之争,只想一路平順地活下去,不再重蹈前世風塵覆轍。更何況大梁國明面上看着一片烈火烹油之像,卻早已經是搖搖傾頹之局,杜太後與小皇帝如何,并不在明棠心中。
此話一出,整個甘露殿都一片寂靜,明棠心中極快思索,臉上卻是一片天真無知模樣:“太後娘娘請恕小民無知,不知這起居郎如何任職,且如今小民之兄長尚未入朝,按序齒規制,應先讓兄長入朝。”
大梁朝仍遵循舊例,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蒙蔭庇入朝,明家身為六姓之一,又有鎮國公之爵位,子嗣皆可按序齒蒙蔭庇為官,刨除身有殘疾的明二郎,明棠頭上還有個活蹦亂跳的明大郎。
太後言下之意是招她入紅帳,明棠只裝不知,以官制相對,既不偏向皇帝,亦不偏向太後。
被點了名的明以江一怔,高老夫人亦是緊張起來。他尚未反應過來,便見太後的眼風往他身上略略一掃,不見得多麽熱絡,須臾就收了回去。
太後落在明棠小臂上的手輕輕緊了緊,捏了捏她那細瘦的手腕子,只是笑道:“罷了,你年紀小,到底是個孩子。”
這話便有許多意可解了。
是年紀小,不能越過兄長先蒙蔭庇為官;還是年紀小,不能伺候在側遺憾?
端看人如何理解。
此後太後并不曾多言,她扶着明棠的手,行到了西側的高臺下,便将明棠放回去了。
明棠往回走着,身側忽而掠過一陣香風。
“母後!”
是女子的嗓音。
“纨兒,來與母後坐。”
太後的笑聲之中難得帶了幾分溫度。
明棠只聞見一股子檀香調從她身邊擦過,與謝不傾熏衣用的檀香有些相似。
她回頭一眼,看見一金簪雲鬓的宮裝女郎上了高臺,親親熱熱地坐在了杜太後的身側。
杜太後除卻生育了小皇帝,還育有一女魏纨,號福靈公主,嫁予武安将軍為妻。只可惜武安将軍成婚不久便戰死沙場,福靈公主守寡至今。
這位宮裝女子,應當就是福靈公主。
福靈公主如今二十有四,乃是最風華正茂之時,她與杜太後生得極相似,只是更為年輕漂亮,鬓角簪了一朵極大的金牡丹,雖是如此俗氣的打扮,她卻難得能夠壓住金器之俗,頗有豔壓群芳之感。
她正倚在太後身邊,見明棠看過來,微微皺了皺眉。
明棠依規矩行過禮,轉身走了。
福靈公主看着明棠的背影,扁了扁嘴:“阿寧賜給她不跪之榮寵,也不知看上她什麽,生得如此男生女相,豆芽菜似的嬌嫩,病歪歪的,瞧着不痛快。”
福靈公主是太後愛女,皇帝之姊,她敢喊小皇帝魏寧的乳名阿寧,這位公主在宮禁之中如何受寵便可見一斑。
太後握了握她的手,從宮人的手中接了剝好的葡萄,喂給她吃一顆,啧啧有聲:“是你不大喜歡生的這樣模樣的,回頭母後替你尋。”
“母後喜歡就好,兒臣喜不喜歡又不重要,又不是給兒臣選新驸馬。”
福靈公主何其了解親母喜好,受用了葡萄,玩笑一句,忍不住往對面看去。
遙遙高臺,兩兩對望,東高臺的皇帝正端起謝不傾為他斟的一斛酒,朝着太後與福靈公主舉杯。
福靈公主與太後同樣舉杯,臉上含着笑,可母女之間的私話只有她二人能夠聽清。
“阿寧如今心思大了,竟不親自迎母後入殿,連皇後都不帶來,還擡出個勞什子的明三郎來搪塞母親,何其不孝。這明三郎在鄉野之中養大的,渾然沒有一點兒高門士族的視野,不知母後之尊,阿寧竟也擡舉她!”
福靈公主垂眸,紅唇之中竟是痛斥皇帝不孝不義。
“阿寧年紀長了,不服管束也是應當的,他是陛下,要事事都順着他的心思,這原沒錯。他擡舉明三郎,正是因為明三郎養在鄉野。”
太後神色紋絲不動,甚至很有幾分慈愛地看着對面的小皇帝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福靈公主不懂太後話語,嗤笑道:“總是母後太仁慈,要是我……”
“有珍馐美食還堵不住你的嘴。”太後橫她一眼,她這才不說了,跟着一同吃起點心。
倒是福靈公主提起明棠,太後又側頭看了她那席一眼。
明宜宓正與明棠說話,明棠側耳聽着,神情安靜專注。
她生得确實好,就是遠遠望過去,人群之中也唯獨她一個一眼分明,太後瞧着賞心悅目。方才起居郎那話,十分也未必沒有一分真的心思,世人誰不愛美?
不過她把持朝政多年,怎麽會看不懂小皇帝的行事。
明家官司複雜,高氏是平妻扶正,并非明三郎嫡親祖母。高氏把持內宅,将她一個嫡出郎君丢在外頭養了這些年,到如今忽然出了個削爵令,她這才将人接回來。可接回來了,卻也只字不提請封世子、襲爵之事。
這小子在明府一點兒根基都沒有,雖是士族出身,卻未必與明府同心同德。皇帝擡舉他,不就是這身如浮萍、毫無本事入了他的眼,否則如何肯讓錦衣衛跟着她去明府逞兇?
他總煩悶士族桎梏,樂意擡舉些下等人,拿這明三郎做筏子罷了。
這明三郎瞧着一團純真的,也不知長沒長大,皇帝不過拿她做個工具,太後卻一時心軟,覺得若真能招明棠入慈安宮做個起居郎,這模樣也足夠叫她瞧着舒心。
至于皇帝心思泡湯,那不過是個順帶了。
皇帝如今心思繁雜,想是缺個可心人在他身邊伺候,他樂意擡舉明棠,太後便樂意給他納個明家女入宮。她瞧明宜宓便很不錯,只可惜是長公主的外孫女,動不得她,這也沒勁。
太後這般想着,召了身邊的內侍來,打算賜一盞酒下去。
卻不料這時外頭的禮鐘響了,原是酉時正已到。
謝不傾拍了拍掌,禮官立即傳唱:“吉時已到,開宴——”
絲竹之聲頓起,樂官舞姬魚貫而入,皇帝起身敬第一杯金樽玉酒,文武百官、王侯将相山呼萬歲,恭賀太後壽辰福壽綿延。天家大宴,即刻開始。
太後受了禮,聽過排山倒海的恭祝之聲,方才的一時興起頓時抛在腦後,讓那捧酒的內侍自己喝去了酒樽裏的酒。
那小太監低着頭,極為順從地飲了,又跪在太後身側為她捶腿。太後怡然自樂地欣賞臺下歌舞,卻覺得那力道太過熟悉,擡起那小太監的臉一看,稍稍一愣,轉而笑着搖頭:“膽子太大。”
臺上種種,明棠自是不知。
她與明宜宓坐在一處,原本歲月靜好的很。
只是明以江時不時回過身來,總要同她們說幾句話;兼以隔壁席案坐的乃是另一家士族,那家的小輩與他相熟,總與明以江喝酒碰杯,連帶着也要敬明棠幾杯,說是什麽不曾見過她,如今以酒會友。
嘻嘻哈哈的,好似并無惡意,明棠卻知道上京城的這些士族子弟恐怕很輕視于她。
明棠知曉自己不勝酒力,她是當真沾不了酒,便推脫身子不适,不宜飲酒。
豈料那幾個子弟不肯輕易放過她,便說她若不飲酒,就讓明宜宓替她飲一杯,又去鬧明宜宓,不免有些動手動腳。
明棠在風塵裏打過滾子,若還看不出來這幾個混賬看明宜宓的目光都摻着令人作嘔的欲意,她這輩子也就活到頭了。
幾人如此糾纏,只為一石二鳥,明棠若不喝,幾人就光明正大地去纏明宜宓,雖不敢當真如何,卻難免動作拉扯,輕薄于明宜宓;
明棠若自己喝了,這又到了他們看她出醜的目的,必定是要一杯接着一杯灌她的。
高老夫人在一邊好整以暇地坐着,明以江雖出言攔了,那幾個人也無動于衷,非要明棠與明宜宓之中選一個出來與他們飲酒。
如此逼着明棠趕鴨子上架,她唇角含了點冷然的笑意。
明宜宓見明棠不願飲酒,已然是接了一杯過來,雖有些不耐之色,卻也耐着性子,安撫性地看了一眼明棠,不想她難堪。
她如此關懷,為了自己承受這些混賬的糾纏,明棠實在忍無可忍,從她的手中端過了那一盞酒,以袖掩面,掌心一顆小藥丸卻悄悄落到酒樽之中化開。
她一口飲盡,手指一轉,又為自己滿上一杯,與這些纨绔們碰了碰杯,力度有些大,酒水灑了小半到其餘幾人的酒盅之中。
而明棠迎面一笑:“今日舍命陪君子,我已一口飲盡了,莫再為難我阿姊,諸兄自便。”
幾人本就是要下她面子來的,料定她不肯喝酒,沒想到她竟當真應下,甚至挑釁,被她激起心氣兒來,一個接一個地喝起。
他們要換大碗來喝,明棠卻只沾沾唇,幾個少年人喝得面紅耳赤,明棠不過才一盞,卻也滿臉緋色。
喝到後頭,幾個人都說要去更衣。
更衣不過雅稱,想是一肚子酒水,憋不住了。
但看他們那火急火燎的樣子,是憋不住什麽,那可不一定,明棠和他們碰杯,可加了料在其中。
明棠看着好幾個火燒屁股似跑出去的背影,心中狠狠啐了一句活該。
不過她自己也臉頰滾燙,想必是酒意沖頭了。
今日赴宴,她早就知道要有酒局,已然提前備了解酒藥,只是她的體質如此,吃了解酒藥也不能全解酒力。
殿中歌舞升平,人越多越暖融融的,愈發熏的很,明棠知道喝了酒不能久在暖中坐,略等了一會兒,便起身來,也說要去更衣,實則打算去外頭吹吹涼風,散散酒意。
出了側門,便有宮婢引着明棠往更衣之處去,明棠哪會讓她伺候,賞了銀就叫她下去了。
這更衣的偏殿選在風口,正是為了透氣醒酒,沒想狹路相逢,明棠才轉過回廊,就瞧見一個不速之客。
魏烜正從裏頭衣衫不整地走出來,臉上頗有幾分酒意,應是醉了,身邊一個小太監扶着他,吃力的很,他卻還要伸手去摸一摸小太監的臉蛋子,口中調笑幾句。
明棠轉身就走,魏烜卻已然看見她了。
他剛剛還一副搖搖晃晃的死樣,見了明棠便一把推開小太監,健步如飛地追了過來。
明棠避開他,他竟是直接撲向明棠。
一股子惡臭的酒肉臭氣一下子撲面而來,魏烜還要嘿嘿大笑:“美人兒,又瞧見你了,上回那死太監在,今日看你往哪兒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