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雙生(3)

第28章 雙生(3)

“基因序列檢測完畢, 沒有異常。”

“血析正常。”

“器官結構正常。”

“基礎生命系統運作正常。”

“內外環境數據水平良好,可以喚醒。”

“确認喚醒。”

休眠培養艙徐徐開啓,淡藍色液面迅速下降。阿爾文什麽都記不起來,但那種久睡蘇醒的恍惚、那種仿佛被包裹在蜘蛛囊中的觸感還清晰分明。

實驗室是慘白色的。

一名身穿防菌隔離衣的工作人員走上前來, 替他換好嶄新的病號服。他帶着阿爾文穿過走廊, 一面漆黑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影子。阿爾文看見了幼時的自己。

他被安排坐在一間房間正中央。

房間的那一頭有一條長長的金屬桌, 十數個陌生人坐在那兒打量他。他們大都文質彬彬, 西裝革履, 看起來像是學者或研究員。

“你的姓名。”其中一人率先開口。

“阿爾文。”

“年齡。”

“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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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阿爾文有些遲疑。但瞬間, 一些記憶被喚醒,它們像被設定好的程序一樣湧入阿爾文腦海:“我……生病了。我在這裏接受手術。手術完成後我就可以回家……我住在阿爾卑斯山的西三農業區。”

一個研究員放下分析器:“記憶輸入只達成了63%,大腦選擇性删去了一些主體不喜歡的內容。”他說:“我擔心他的神經系統在培養過程中有損傷,他應當接受智能測試。”

“但這是少有的精神元腺體正常發育的實驗體。”

“而且他的各項指标非常優異。”

幾人争吵起來, 矛盾的中心似乎和阿爾文有關。他獨自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 有些緊張。

“不如讓本傑明決定。”最德高望重的老學者發話。

“阿徹先生,您認為呢?”

本傑明·阿徹便從黑暗中現身。他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坐在一副全自動金屬輪椅上, 頭發花白, 皮膚松弛, 但眼神依舊犀利, 所有人起身向他行禮致意。

本傑明·阿徹說:“我要看下一步測試結果。”

話音落下, 一名工作員打開了虛拟投影。

一些畫面投放在阿爾文眼前,他被要求指認數字、圖案和動物名稱, 測試員抛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他聽指令轉身、行走、利用四肢完成複雜的精密動作。再次坐下時, 一個嚴肅的女研究員說:“可以給我念一首詩嗎?”

他有些茫然:“什麽詩?”

“随便。”

于是一段畫面忽然閃入他的腦海, 一個女人曾溫柔地擁抱他。吟唱的歌聲恍若在耳, 阿爾文下意識說:“舊日靈魂的陰影……綠意生長出澎湃的靈魂。”

他在空洞的房間中游蕩, 風吹來荒涼。

他反抗于世事的無常,綠意滋養出澎湃的靈魂。

那些毫無疑義的破碎時光……風吹來荒蕪。①

“我不記得剩下的了。”

女研究員說:“我知道這是一首歌,你的母親教給你的。你能唱給我聽嗎?”

阿爾文頓了頓:“我不想唱。”

女研究員:“很抱歉,但這是要求。”

“我不想唱。”

阿爾文捏緊衣袖,害怕對方會繼續堅持。但女研究員結束問詢,望向本傑明·阿徹:“回答問題時,他的反應裏沒有出現‘信息提取’的機器特征,思索時間也不符合程序回歸函數,分析是自主而綜合的。”

“這說明他不是單一的拷貝體——不像其它實驗品,他的神經系統完好無損,沒有遭到精神腺體破壞,可以正常共存,是獨立的人類智慧生命。”

本傑明·阿徹擡起眼睛。

他凝視阿爾文,就像審視實驗臺上的小白鼠,冷酷而殘忍,這讓阿爾文膽戰心驚。

空曠的房間裏寂靜許久,直到本傑明終于開口:“就他吧,”他操控輪椅轉身,“他的能力很重要,我希望盡早開始在他身上的研究。”

一名工作人員說:“那麽其它實驗體呢?他是第1182號,成功被制造的實驗體大概還有1800個。”

“全部銷毀。”本傑明從未回頭。

長桌邊的研究員們紛紛起身,阿爾文被帶離時聽見了一些議論。

“你說原來那個?我進入基地時,他應該已經死了。我沒見過他本人,只見過他的細胞。”

“那家夥可以吸收并融合其他變異者的精神元腺體,卻不産生排異效應,很有研究價值。不過本傑明當時操之過急,導致研究對象意外死亡……希望這個能在他手裏活久點,不然每次制造實驗體也有風險。”

兩名工作員一前一後夾着阿爾文,他們沿原路返回。

路過他蘇醒的實驗室時,阿爾文微微扭頭,在窗外站了片刻。

一千八百個休眠培養艙與調控中樞緊密相連,仿佛同一張蛛網上的無數蜘囊,機器通過管道源源不斷向其運輸淡藍色液體,提供充足營養和無菌環境。

慘白的燈光下,每一只培養艙內都睡着一個“阿爾文”。阿爾文凝視他們,就像凝視自己。

“銷毀”指令下達後,中樞忽然關閉,燈光暗下來,淡藍色液面緩緩下降。所有監控器倏然亮起紅光,“失去生命信號”的警告此起彼伏。

阿爾文來不及目睹“自己”的死亡,就被推進了電梯。

*

阿爾文緩緩蘇醒,清子正坐在床邊,她起身為阿爾文拿來一塊毛巾,他的襯衫被冷汗打透。

清子敲打鍵盤,用發聲器和他對話:“我看不到更多了,你很特別。‘重臨’可以複現一切,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想要了解的過去。就好像……有些東西并不屬于你,這具身體不屬于你。”

年輕的秩序官垂眼:“我知道了。謝謝。”

清子雪白的眼睫微微顫動,似有話說——作為“重臨”的擁有者,她完全知曉阿爾文在領域裏經歷了什麽,那種失去身份的破碎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類感到絕望與恐懼。

但最後她只是安慰道:“別放在心上,也許,只是因為你遺忘了太多記憶。當你想起那些記憶,可以再來找我。‘重臨’會更加精确。”

她離開了阿爾文的住所。

房間裏響起智能提示:“您有一則日程提醒:請于今日下午3點前往城市廣場區秩序部辦公大樓,您的任務行動調查聽取會将在下午3點15分準時進行,請按時出席。”

忒彌斯倏然出現。

她的投影穿越牆壁,跟随着阿爾文離開卧室:“你不應該那麽做,為什麽要殺飓風?現在好了,撒旦惱羞成怒,報告打給了水谷蒼介——你在水谷蒼介那吃到的苦頭還少嗎?”

阿爾文置若罔聞,沒有搭理。他走進淋浴間,水聲嘩啦,再出來時披着浴衣,平靜拉開衣櫃挑選西服,像是準備徑直前往秩序部大樓接受監察官的質詢。

忒彌斯對他的我行我素感到憤怒:“你還銷毀了Ghost留下的唯一一點血液痕跡,讓秩序部空手而歸……幸好跟着你行動的人是我,我沒有把這件事上報,不然你會再次把自己送進懲罰室!你知道水谷蒼介幹得出來!”

阿爾文終于回頭:“我不介意。”

“我介意!”忒彌斯說,“我被寫入的第一條程序指令就是保護你的安全——”

“保護誰的安全?”阿爾文打斷,“我?還是那個我素未謀面的‘原主’,或者甚至……是那一千八百個實驗體?”

忒彌斯怔愣許久:“那不一定是真的……‘重臨’也不一定準确。那可能也是水谷蒼介為你植入的記憶,他希望借此控制你罷了。”

阿爾文沒有反駁,他垂眼凝望自己掌心。他的手很大,生命線卻很短,自虎口向手腕蔓延,戛然而止。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阿爾文說:“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批量生産的複制體值得被愛嗎?”他問忒彌斯,“像你一樣,人工智能值得被愛嗎?”

忒彌斯愣住了,“人工智能”四個字使她胸口微微發疼。屋子在一瞬間寂靜下來,只有水珠不斷自阿爾文發梢“啪嗒”掉落,某種沉郁的氛圍籠罩着一切。

秩序官的通訊器卻響起來。

阿爾文微微垂眼,虛拟投影上顯示出賀逐山的名字。

他接通了電話,兩人卻極默契地都沒有開口。輕微的呼吸聲被電流放大,仿佛交纏着填滿了整個房間。

賀逐山打破沉默:“我打擾你了嗎?”現在是午休時間。

“不……你不會打擾我。有什麽事嗎?”

“……你說只要我願意的話,可以聯系你。”

Ghost當然不會輕易聯系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但阿爾文沒有說破:“是的,随時。”

對方遲疑片刻:“三天後,提坦學院要舉辦周年慶活動。你知道這件事吧?”

阿爾文擡眼看向忒彌斯,忒彌斯調出相關信息并顯示在頭頂虛拟屏幕上。

“我知道。”

“今年的活動恰好和‘獨立日’紀念游行一起舉辦。到時候為了觀看花車巡展,自由之鷹區會人滿為患。我記得每一個在校學生有權邀請同行人進入提坦學院主會場,而你……”

賀逐山還記得那張黑卡,阿爾文似乎不太喜歡水谷蒼介。

他深吸一口氣:“你缺監護人嗎?”

阿爾文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監護人?”

“我需要進入提坦學院。但我不想解釋原因。”

賀逐山為這通電話糾結了半小時有餘——他在如實相告和編造謊言之間猶豫許久。但最終他不打算隐瞞,一來年輕人相當敏銳,一般的謊話騙不過他,二來……他不覺得有什麽隐瞞的必要。

他莫名很信任阿爾文。

“我知道了。”阿爾文說,“約個時間,我去接你。”

如賀逐山所料,他絕不多問,不害怕自己因此被卷入極其糟糕的處境,哪怕這種事他們每逢相遇都會發生。

“謝謝。”賀逐山說。

他忽然有些愧疚,覺得這就像是在利用他人的感情。具體什麽感情,賀逐山說不上來,心跳卻微微加快,于是他垂眼撫弄那朵白玫瑰,等對方先挂斷通訊。

可阿爾文也在等他。

仿佛都不肯就此結束對話,都知道再編出一個聯系的原因很難……

于是在沉默中聆聽對方的呼吸。

“那天我有事,”賀逐山忽然說,“回信很倉促。”

阿爾文微怔,片刻後才意識到他在談論什麽。

“沒關系。”他後來知道“1”在聊天用語中有“收到”的意思。

對話又斷了,呼吸聲聽得人耳邊發熱。

最後是阿爾文開口:“晚上7點,我在自由之鷹區的十字街等你。”

他們結束通訊。

與忒彌斯的争執被意外打斷,此時阿爾文也沒有興趣再和一個AI糾纏。他披上羊毛大衣,望見窗外下雪,又拎起了門邊的傘。

忒彌斯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他們會不停詢問事發經過,包括再次核對之前在古京街發生的一切。撒旦懷疑你在包庇Ghost。”

阿爾文回頭,忒彌斯正背對着他站在窗邊——作為智能系統,她的“程序道德”不允許她背對自己的服務對象。但現在,白雪漫漫,女孩獨自凝望城市,腳下卻沒有影子。

“他們會給你做一系列‘忠誠度’測試,确認你的立場從不動搖。你只需要在腦海中咬死一個你認定的‘事實’,別被那些混淆性問題打亂節奏,他們找不到任何證據,就拿你沒有辦法。”

忒彌斯深知聽證流程,她在幫助阿爾文蒙混過關。

“他最後還是主動給你打來電話,不是嗎?”女孩忽然轉身,湖藍色的眼睛被光暈開。她似在微笑,但那笑意卻又讓人察覺出稍許悲傷:“那說明你是值得被愛的……你和我不一樣,你終究是血肉之軀。”

“有血肉,有情緒……所以也有靈魂。”忒彌斯把玩她雪白的裙擺:“所以無論如何,你都是阿爾文。是我被輸入的第一條指令要保護的對象……哪怕我查不到這條指令的輸入者。”

“你是阿爾文,也只有你是阿爾文。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自己去尋找真相吧。”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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