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Part 36
喬微是被病房裏細碎的起床聲音吵醒的,隔壁床櫃子上已經擺了熱氣騰騰的早點,中年男人擰了塊帕子,給他床上的母親擦臉。
對方打了個招呼,喬微怔了半晌才颔首回他。
這樣的邊幅不整地面對陌生人,對她來說是種新體驗。
轉回頭,霍崤之睡在低處的折疊床上,即使在睡夢中,五官也皺得深,大概是極不舒服。
喬微想了想,沒有叫醒他。在枕頭上找到發圈,手指梳兩下把散開的頭發紮成馬尾,起身去洗手間洗漱。
“這姑娘是昨晚住進來的?”老人瞧着她的背影問兒子。
“恩,來時候你都睡下了。”
“這麽年輕的姑娘,怎麽也來腫瘤科,”老人又咽下一口芝麻糊,嘆道,“長得也漂亮,跟明星似的。”
“這病可不挑年齡。”中年男人俯身,替老母親把唇角的污漬擦幹淨。
“你快去上班吧,這兒又沒什麽事,再晚領導該批評你了。”
男人點頭應下,出門又把飯盒洗了,這才拎起床頭的公文包出門。
霍崤之是被好友打來的電話叫醒的,鈴聲接連響過兩三遍,隔壁床連喚了好幾聲:“小夥子?小夥子……”
他這才猛地坐起來,想起自己在醫院,煩躁地揉了揉頭發,半閉着眼睛接通電話。
“什麽事?”
口氣不大好。
“剛起吶,”對方了解他的起床氣,倒也不生氣,咬字不緊不慢,“嚴坤說晚上要聚聚,一塊過來僑光路吃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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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夥,昨天才見過面,有什麽好聚的?
聽清聲音是林以深,霍崤之好歹理了理頭上的毛,“他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對方沒直接答,“說是讓你來時候把女朋友一塊帶來,大家都想見見。”
哪壺不開提哪壺。
霍崤之想起昨晚,不禁悲從中來,悶頭踢了踢床腳,煩道,“我哪來女朋友?”
“我想也是,”林以深點頭,“嚴坤還煞有介事說你被個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語畢就要挂斷,手中的話筒忽地被人不甘心地搶了過去。
霍崤之只聽電話另一端忽有嚴坤的聲音插進來,讨饒道,“崤之!昨晚是我說錯話了行不行?就算她聽見了,你好歹得給我個賠禮道歉的機會吧?說不定以後還少不得見面呢……”
“就算我肯給你,她也不會來。”霍崤之拿着手機坐正。
“這麽難請?”
距離上次霍崤之馬場問他怎麽教女孩子開心又過去多久了?
喬微都加入他樂隊了,難不成崤之到現在還連個備胎都算不上?
霍家少爺這麽沒行情?
還是喬微真這麽厲害?
這世界可真玄幻了……嚴坤談戀愛一向講求速戰速決,還真摸不懂這些小清新的腦回路。
“行了,不跟你廢話,自己邊玩兒去吧。”喬微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霍崤之惦記着出門找,匆匆就要掐電話。
“晚上八點,記得準時啊——”臨挂斷前,嚴坤最後吼一聲。
再擡頭,他便瞧見喬微回來了,馬尾在身後微晃,手上還拎了袋早點。
為了謝他昨晚幫忙,喬微算是繞路去醫院對面的快餐店買的。
把早點放在床頭的桌子上,她指了指:“你的新毛巾新牙刷,洗漱完吃了早點就回去吧。”
說完,她往拉平整的床鋪上一坐,拿起枕頭下攤開的書,未着地的小腿還微微晃起來。
她大概今天心情不錯。
霍崤之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那白皙細瘦的腳踝上移開,洗漱完回來又問道,“你不吃嗎?”
“等抽血,不能吃。”
那就是特意替他準備的了。
霍崤之美滋滋打開紙袋。兩張熱香餅,澆了糖漿,塗了黃油。
早餐紙袋裏頭,不知怎地還有個戴墨鏡的史努比挂件。
“是快餐店送的吧。”喬微回頭看。
霍崤之才不管是不是快餐店送的,拿在手上把玩半晌,這才塞進外套口袋裏。
他平日挑嘴得很,從來不吃快餐,這會兒意外的覺得熱香餅的味道真是香甜又治愈。
喬微這血一采,就抽了七八管,霍崤之瞧着她臉都白了,眉頭皺起來。
“非要抽這麽多?”
“這才是開始呢,”護士擡頭瞧他一眼,“以後就習慣了,每次化療前都得抽。”
喬微血管細又埋得深,抽了一半血出不來,只得又換只手紮。
“家屬來幫忙按着這邊出血點。”
喬微的手又白又細,霍崤之猶豫着,那護士又催促,“快點,磨叽什麽?沒看見後面那麽多人等着。”
他只得又快步上前,把喬微的手接過來。
“您誤會了,他不是家屬。”喬微幫他着說話,回頭又對他說了聲謝謝。
霍崤之沒說話。
他個子高,微俯着身才夠着把拇指按在棉簽上。
喬微的皮膚入手像塊玉,摸起來是細膩微涼的。他有點兒口幹舌燥,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往窗口裏看。
還沒從突如其來的福利中回神,霍崤之餘光瞧見護士的動作,眉毛便不自禁冷豎起來。
“喂喂喂!”他敲玻璃提醒,“你認真點兒行不行?這紮人呢,又不是紮牲口,還想戳幾下——”
沒來得及說完,喬微趕緊伸手扯着他的袖子用眼神呵止他。
護士眉頭已經皺起來,“病人的血管本來就難找,覺得我不行,不然你去旁邊幾個窗口試試?”
“嗨,”這下換霍少爺不樂意了,“換就換,你這威脅得了誰,我就不信還找不着能一次紮進去的。”
他說着便低頭,單手從外套裏拿出手機翻號碼。
“霍崤之——”
喬微的秋波眉已經不自覺擰了起來,疾聲喚住他,又趕緊對護士颔首道歉。
待到血都抽完,去做心電圖的路上,喬微才把單據都要過來,輕聲對他道:“你先回去吧。”
大少爺大概這輩子沒嘗過人間疾苦,他出發點是好的,但卻總在幫倒忙。一上午在替她挑剔這個挑剔那個,喬微其實半點不習慣總平白接受別人的好意。
“你生氣了?”霍崤之敏感地察覺。
“沒有。”
“你覺得我哪裏做錯了?”他不依不饒。
她輕嘆口氣,緩聲開口,“醫生和護士每天看那麽多病人,大家都是相互體諒,你不應該那樣。”
霍崤之自己還憋了一肚子氣,只聽完,沒應聲。
喬微心裏搖了搖頭。
人怎麽處世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霍崤之這樣含着金湯勺的大少爺,生來就已經習慣了頤指氣使,縱然再壞的脾氣,再傲慢的态度,再桀骜古怪的性子,多得是一堆恭恭敬敬跟在屁股後頭捧着他的人。
叫他知道什麽是設身處地,那才是難了。
“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今天也謝謝你了。”
喬微說完便低頭朝前走。
霍崤之伸手扯住她外套的帽子,漆黑的眼睛裏充滿了不可置信,“你在趕我走?”
他什麽時候這樣細致替別人着想過?
明明一個電話就能全部解決的檢查,為了照顧她的感受,他陪她在這兒排了這麽久的隊。她不領情也就算了,還趕他走?
“我不是在趕你,你已經幫我很多了……”喬微回頭,無奈。
今天早上不是還說好吃完早點就回去的嗎?怎麽一會兒功夫就全然忘了?
“你撒謊。”
霍崤之精致的五官沉凝,“你就是在怪我多事,給你添麻煩,對不對?”
喬微頭疼,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答他了。
怎麽都感覺自己在哄一只大型的熊孩子。
“我知道了。”
霍崤之半晌沒得到回複,神色徹底冷下來,松手放開她外套,轉身便走。
長腿闊步,走出兩步,他又回頭看一眼。
喬微已經不在原地了。
心裏憋着一團火,越燒越盛,此刻更是燃到了頂端。
他伸手,把口袋裏早餐送的墨鏡史努比挂件掏出來,往地上狠狠一扔。
別人随意又廉價的感謝,也只有他當成禮物。
“以後再犯傻貼上來,我他麽就不姓霍。”
喬微到底聽見聲響,再回頭,霍崤之的背影已經走遠了。
她嘆了口氣,往回幾步,又把那地上的墨鏡史努比撿了起來。
一早上做完檢查,喬微剛吃過飯,便被醫生通知下午開始化療。
喬微之前便在網上查過資料了解流程,醫生也與她說清楚了關系利弊,還有化療治療可能帶來的副作用。喬微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可真的當她躺在床上,看着護士醫生都圍上來時,那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又一次在周身彌散。
“家屬沒陪着來嗎?”醫生皺眉。
喬微搖頭。
“醫生,”一旁的護士輕輕扯了扯他,低聲道,“她之前說過沒有家屬。”
“放輕松,放松……”護士又拍了拍她的手臂,試圖讓血管更清晰一些。
早上抽血的地方已經一片烏青,兩只手都如此,更給紮管子的護士增加了難度。
護士側開身對着光線埋頭半晌,才把針頭緩緩插了進去。
“這皮膚嫩的,以後埋了P管就沒這麽難紮了。”隔壁床的奶奶瞧着她手肘內側的烏青搖頭安撫,“你深呼吸,小姑娘一會兒就輸完了,奶奶這麽大年紀,血管彈性差,紮起來比你還費勁呢。”
喬微沖她神色蒼白笑了笑,點頭。“好。”
輸液的藥一共八組,其中只有兩組是化療。
護士第一次每分鐘五滴,瞧着喬微的反應沒有不适,又逐漸加到十滴,十五、二十滴。
喬微鼻息間全是消毒水的味道,不想再看牆壁、天花板、白大褂間的一片慘白,只得閉上眼睛。
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抓着身下的衣擺,越抓越緊。
也許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其實很怕。鼻子也酸。
這一刻,所有人說話的聲音都遠去了。
喬微的神思有些模糊,總有亂七八糟的記憶在腦海中一閃而逝,但那冰涼的液體滴進身體裏的觸感确實無比分明。
像是活力随着時間的推移在一點點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