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Part 39

化療的反應第二天就來了。

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疲乏,渾身無力,喬微單手去拿琴,平日拎過千百次的重量,今天沒注意,差點把琴盒摔在地板上。她忙用另一只手去幫扶,這才拿穩了。

“姐姐?”

小孩懵懂的眼睛眨了眨。

喬微從發怔中回神,強打起精神,給他拉了首小星星變奏曲,是小孩會喜歡的活潑曲子。

小孩搬了個凳子,到窗前的太陽光底下舒服地坐起來,跟着旋律哼哼。

手臂酸軟,又興許是曲子太簡單,喬微總感覺自己身處病房,神思卻不知到了哪個地方,有種身處夢中的感覺,到處都隔了一層霧。

唯有一陣陣湧上胸口的不适在提醒她,周身都是真實的。

強忍着拉完最後一個音,她再也忍不住,放下琴便捂着嘴巴,快步跑進了盥洗室。

扶着洗手間的隔間木板,俯身幹嘔,惡心潮水般一陣陣湧來。

喬微只覺得綠色的膽汁都已經吐出來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

她的膝蓋很軟,甚至站不穩,只有最後一點意志力在強撐着不要蹲下去。

十指紮進掌心裏,喬微意識到自己該停下來,這樣的狀态對她沒有好處,然而最終還是敗給了那激烈的中樞反應。

咳起來的時候,仿佛身體也已經不是自己的,完全由另一個人接手操控。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忽地感覺背上被人輕拍着安撫。

幹嘔緩緩停下來,耳邊嗡嗡發鳴,喬微聽不清聲音,視線裏也全是因咳嗽而湧出來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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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點時間将神志找回來。帕子擦幹淨唇角,轉頭。

是阿生的媽媽。

“阿生說你一直在咳嗽,叫我進來看看。”她遞過一瓶水擰開蓋子,“給你漱漱口。”

喬微想說謝謝,可聲帶仿佛失聲般,一時發不出音節來。

“化療一開始都是這樣,沒關系,反應會越來越小的。”女人安慰道,“我們阿生也是這樣。”

年輕母親沒說出口的是。這同時也是一個循環往複的過程,等到不舒服的狀态消失的差不多時候,又到了下一次化療時間。

區別就是,病人會慢慢習慣起來。

喬微在洗手臺拍了把臉提神,臉上的紅潮沒有消散,入口的礦泉水仿佛是鹹的,帶着一點腥澀,海水的味道。

她盡量忽略這種感覺,直接吞咽,也許是冰涼的液體安撫了喉道,總算能說話了。

喬微道完謝,再出門,小孩正眼巴巴蹲在洗手間門口。

“姐姐!”

他小跑追上來,輕聲分享,“我媽媽上次買小番茄給我吃,吃了就不惡心啦。”

“好,我會試試的。”

喬微緩下步子點頭,開口答應了。

“其實我每次打完針也很難受。”小孩将手放進她的掌心,似是在安慰。

回頭看媽媽還在護士站拿藥,小生這才像說秘密一般,悄悄附耳告訴她:“可是我一說難受,媽媽就會悄悄哭,所以我現在就不說了。”

喬微左手拿着剩下的半瓶水,右手握緊了他的小手。

阿生被媽媽教的很好。

喬微已經記不清她在這個年紀每天做些什麽,可無論如何,她是比阿生幸運的。

別的孩子都還需要家長追在後頭喂飯的時候,他已經要承受病痛帶來的苦難,每天與病床為伴,并且習以為常。

這個五彩斑斓的世界只來得及對他露出冰山一角的美妙,便将他的餘生框定在醫院的一方天地裏。

回到病房,隔壁床的老太太調低電視音量提醒她,“小喬,你手機剛才在響。”

喬微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是季圓打來的。

——微微,你這幾天都去哪了,公寓沒人,我去酒吧看樂隊演出,他們也說你不在。

學校放假,元旦那晚分別之後,喬微已經連續幾天沒得及跟好友聯系過了。

喬微發了條消息應她,那邊的回複立刻過來。

——天哪,你再不回我,我都要去警局報人口失蹤案了。

噼裏啪啦打完這行字,季圓驚詫地又想到另一種可能。

——微微!你該不會是和主唱過二人世界去了吧!

喬微對教授還能找個由頭請假,對季圓卻不大可能,一起長大,她太了解她了。不論什麽借口,看上去都好似有些破綻。

況且這樣的忽然入院,以後可能還不止一次,好友就算看她的精神狀态,也早晚會知道真相。

下學期好友就該從音大畢業了。

淩霖打算出國,季圓也想去,她從前段時間起就因為擇校的事一直忙得焦頭爛額。面臨這樣關鍵的人生轉折,喬微實在不願意把病情告訴她,叫季圓分心。

再有,晚一天知道,也就少傷心一天。

她凝神想了好一會,左右斟酌了遣詞造句,确定無遺漏後,才将短信發了出去。

她告訴季圓自己去其他城市散心,過幾天就回來。

言語間營造出有人同行的意思,故意沒有提霍崤之。這種情況,季圓應該會猜測,她承認兩人是一起去了。

喬微吃了藥,本還想翻會兒書,誰知剛坐下來一會兒,便感覺電視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遠,眼皮疲倦地塌下來。

小生看完一集動畫片,再回頭,發現喬微已經睡着了。

這也是化療的副作用之一,困倦。

他關掉電視,小心翼翼從喬微的床尾滑下來,正要去拿自己的玩具,忽地在門口又看見了個熟悉的面孔。

又在這個地方看見認識的人,他心裏還是挺興奮,仰頭叫了一聲,“黑臉哥哥!”

霍崤之的面色頓時更沉了。

小生母親沒見過霍崤之,只聽自己孩子給人亂取外號,趕緊把人撈回來放自己身後,認真道歉。

“請問,您找誰?”

“媽媽,他是喬姐姐的朋友。”小生搶答。

喬微眠淺,這樣的音量換做平日她早醒了,今天卻到現在還悄無聲息地睡在靠窗那邊的陽光底下,一動不動。

霍崤之觀察了半晌,才輕手輕腳走到床前,替她把被子拉開蓋好。

喬微很瘦,醫院的病號服在她身上寬松得打眼,皮膚素白,光線裏甚至能看清臉頰那細小的絨毛。

眉頭不安地皺着,她的身體似乎很不舒服,但即使在夢中也在默默忍受。

霍崤之五官生得好,個子也高,氣質看上去倒和喬微很般配。

小生媽媽覺得他也許是喬微的男友,便多了一句嘴,“我看她今早難受的厲害,剛做過化療食欲應該很差,你要是有時間,就帶她出去走走,吃點好的。”

“化療?什麽時候?”霍崤之回頭,擰起的眉頭中似是驚詫。

意識到自己可能猜錯了,小生媽媽錯愕地看了看喬微那邊。

中間十八號床的老太太之前見過霍崤之,插了一句,“就是昨晚做的,輸到晚上九點才完。”

霍崤之心跳快了一拍,昨晚九點多時候,他還在嚴坤的宴會上玩。

化療。

只聽這個名詞,就已經覺得可怕了。

喬微一個人做了化療。

霍崤之只要想到這個,瞬間覺得身心都被內疚擊中了,又酸又難耐。

他笨拙地幫喬微抿了抿被角,擡了凳子,挨着她的床頭坐下來,幫她擋掉曬在臉上的光線,好睡得更舒服些。

喬微的呼吸很淺淡,需要俯身才能聽得清。

嚴坤連打來幾個電話,震動太吵,霍崤之幹脆按掉關機。

這瞬間,連霍仲英倒黴的事都不能讓他開心起來。

那種感覺,像是全世界只剩最後一個戰壕,戰壕裏只剩喬微和他兩個士兵。

他不忍看喬微負隅頑抗,可倘若連他也逃走,那喬微真的只剩獨自一人了。

護士中間來了幾趟,按照醫囑給喬微補充水分、電解質,從靜脈埋的針頭輸液。喬微居然也毫無知覺般,并沒有醒來。

盯着換到第三袋藥水時,霍崤之終于沮喪地攤開腿,仰頭往椅背上一靠。

午飯時間已經到了,可他今天絲毫沒有進食的欲望,喬微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睡醒。

觸眼可及都是白色,盡管十八樓開了窗,鼻息裏也還是揮之不去的藥水味兒。

難受得厲害,他幹脆出門抽點了支煙,再回來,發現病房裏又多了個人。

是那老太太的兒媳婦,老太太的兒子今天加班,只能讓她過來送餐。

這老太太的兒媳是個話多的。

“……山山這孩子最近成績越來越差,他一個人在家,還等着我回去教他寫作業呢。”女人說着,神色裏的不耐溢言于表。

言語間處處催促老太太吃快些。

癌症病人做完化療大多食欲不佳,強行進食、或吃快了,惡心嘔吐反應會更劇烈。

這兒媳體型微胖,看上去面相是個淳厚老實的,誰知卻是這樣的人。

小生媽媽在一旁看不下去,出聲幫道:“我一會兒也要去洗飯盒,就幫老太太一塊兒洗了,您忙得話就先走好了。”

女人撇過來一眼,冷哼一聲,“飯盒我要拿回去,明天還要用。”

“飯吃快了不好,得細嚼慢咽,”小生媽媽從飯盒裏收回視線,耐心回她,“而且病人不能吃熏肉,這些醫生應該叮囑過的。”

“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故意苛待她一樣!”女人被言中般怒起來。

“關你什麽事?你知不知道,家裏為了給他媽治病,鍋都要揭不開了,我為了掙錢孩子都顧不上了,哪來時間去菜市場買鮮肉?”

“哦,我們吃得,她就吃不得。”女人越說越氣,像是積怨已久,搶過老人手中的飯盒來就往地上重重一砸。

“我以後還就不做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省得做牛做馬還處處招人指點。”

她聲音尖利,鐵質的飯盒落地便是哐當一聲清脆的響,彈開又在地面蹦了幾下,小生吓得去抱媽媽的手,連睡着的喬微都被驚得無意識顫了一下。

她一顫,手上也跟着動,連靜脈留置針頭都差點被扯出來,藥水微滲,纖細的手腕短短一分鐘就漲起來個觸目驚心的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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