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Part 77

“別删啊,拍得挺好看的。”霍崤之趕緊把相機搶過。

照片裏的她嘴巴驚得微張,瞪着眼睛往邊上躲,低聲怪道,“哪裏好看了?”

“我不管,反正你怎麽都好看。”

小兩口低聲打情罵俏,正遇上旅館的老板娘從樓上下來。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穿着長裙子,頭發低盤在腦後,孔雀尾羽耳墜搖曳,站在樓梯後邊出聲解釋,“靠海這面只剩下兩間房了,有間窗戶壞了還沒修好,夜裏風大,會很冷……”

“那就開一間。”

“大床房。”

“行。”霍崤之一口應下來。

喬微還沒來得及捶他,他趕緊覆她耳邊道,“我睡地板。那麽多人呢,給我點兒面子。”

這次跟來北河的,還有一堆保镖。

霍仲英剛進去,難保留在外邊的人不會絕地反撲,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是喬微也在,便不能不處處小心了。

老板娘開單時候,反複擡頭瞧了喬微好幾眼。

這地方是景區,往來的人多,有幾個長得漂亮的不新鮮。

但小兩口模樣好,風姿出衆,最引人注意的,還是後頭跟着的幾個大高個,跟拍電影一般。

喬微拿了單,低頭簽名時,才聽老板娘道,“姑娘,我覺得你挺面熟的。”

“是嗎?”喬微倒是不常聽人說自己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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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口音,她笑起來,秋波眉散開,病态般蒼白的兩頰也微有了些淡粉暈開,牙齒整齊雪白,格外好看。

就是這副模樣,勾起了些老板娘更久遠的記憶,又想她剛來時拎在手上的小提琴盒,想了想,“你等一下。”

她說着,越過櫃臺,踮腳在那面牆上取下了頂端的兩張照片,折回身。

“你瞧,是不是挺像?”

喬微看清那照片,卻是激動得連手都開始打顫了。

是她父親拉琴的照片。

照片中,幾年過去,卡片牆的裝修與布置變了很多,唯有那昏黃的光線與此刻如出一轍。

“這樣的照片,還有嗎?”

女人搖頭,“沒了,他後來就被人接走了。”

那男人給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他的小提琴拉得極好,有幾次在大廳裏拉,當天的客人都要比平時多一些。

人住久了,她便也和他搭上了幾句話。

衆人起床的時候,他往往已經從海邊練琴回來了。

在這樣的天與地之間,人的琴聲也更與自然水乳交融,令人震撼。

她那時候便想,她也許能忘得掉他的模樣,卻忘不掉那琴聲,磅礴大氣,又細膩美妙,縱情動人。

男人的身體不大好,半夜隔着牆也總能聽到在咳嗽。

被人接走的那天晚上,他已經孱弱到神志都不大清楚了。

“這兩張照片,我能帶走嗎?”

“你是他的親屬?”

“我是他女兒。”一字一字,喬微念得鼻酸,卻又無比驕傲。

那個男人的模樣與眼前的女孩重疊在一處,幾乎不會有任何人懷疑他們的血緣關系。

女人點頭,“當然可以,原件給你們帶走,明天我去照相館再洗兩份留下來,只是……”

“什麽?”

“他走時候,還在抽屜裏落了另一樣東西,我猜你會想要的。”

她踩着樓梯匆匆上樓,再下來時拿了一個密封的文件袋。

她也是後來,在網上偶然間看到了男人的照片,才得知了男人的身份。也無比慶幸,自己當時将殘留在櫃子裏的手稿保存下來。

這是一首沒有寫完的曲子,她會彈吉他,稍微能看得懂五線譜,知道音符在段落中間戛然而止。

手稿字跡清秀镌毅,順暢自在,英文的花體字寫得非常漂亮,只看樂譜都能想象出,那必定是一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男人。

藍筆的批注上,寫明了這首曲子的名字——《Song For roses》。

獻給薔薇的歌。

如果今天兩個人沒來,這曲子可能會永久地放在她床頭的櫃子裏,不見天日。

喬微拿着樂譜瞧了很久,如果不是因為小提琴在樓上,她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立刻打開琴盒開始拉的沖動。

“缺了個尾聲。”

她翻到最後一頁時,小聲擡起頭來看着他道。

她含着淚光的眼睛像是倒映着外面碧藍色的大海,清澈深邃。

“我看看。”霍崤之把手稿自她手中接過來。

這位天才小提琴家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樣作品,是寫給女兒的。

整部作品分了四個樂章,與他從前所有的作品風格都不太一樣,他幾乎完全自工整嚴密的曲式結構中跳脫出來,不再追求旋律與節奏的均衡對稱,大量地采用全音階和五聲音階,賦予了作品飽滿的色彩。

第一樂章的開場是奏鳴曲式的歡快活潑的快板,鋼琴奏出,小提琴在音符休止時候刻意模仿了克萊采爾的雙音換弦。

喬微記得,她六七歲的時候,有一回,被克萊采爾練習曲第三十三課繞口令一般的雙音折磨得沒了耐性,刻板又枯燥,練習起來痛苦至極。

曲子将她那時厭煩的情緒淋漓盡致表現出來,恰似一位父親的無可奈何。

鋼琴再奏到休止符時,便又到了喬微開始拉帕格尼尼的時候。

幾乎每個主題,都是一段記憶,只是沒人想到,這些小事情,居然如此深刻地記在了這父親的腦海裏。

鋼琴推動着小提琴的旋律前進,那音樂的展現像是一幅長卷,記錄了一位少女的長成,忽明忽暗,或亮或淡,看似松散淩亂,卻又緊密而充實地組合到一處。

到了第三樂章,更多便是對她未來的期許與盼望,美妙的和聲朦胧又神秘,鋼琴與小提琴音仿佛在競相追逐,邁往高潮。

任何一個聽到這曲子的人也許都會感嘆。

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它給了喬微的父親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天賦,又讓他在短短的生命裏,還須得忍受疾病的折磨與痛苦。

饒是霍崤之才華橫溢,自負之至,竟也不知道該給這樣一首遺世的佳作,接上個什麽樣的尾聲,才不至于辱沒了這一番偉大的父愛。

……

當天晚上,喬微是霍崤之擁在同一張床上睡的。

他收攏手,聲音落在她耳邊,帶着一點熱氣。

“我開始有點嫉妒了。”

“嫉妒什麽?”

“爸爸。”

“是我爸爸。”喬微反駁。

“反正是咱爸,”霍崤之低聲嘟囔,也懶得糾正,“嫉妒他能給你這樣能叫人銘記的愛。”

喬微沒有應答。

……

他的呼吸聲漸漸綿長均勻,只有她還清醒着。

窗外就是海浪拍擊海岸礁石的聲音,天地蒼茫廣闊,蕩氣回腸。

綿軟的月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霍崤之的睡顏像個小孩,天真又純粹,叫人無限心軟下來。

喬微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上那眉骨、眼睛、鼻尖,用心描摹他的輪廓。

其實他不用嫉妒。

無論世人能不能記住,他給予她的這些,她是會銘記的。

喬微十五六歲的時候,每天晨起都睡不夠,只覺得白天的日子實在太長。到現在,就算她常常在淩晨被疼痛從睡夢中驚醒,卻再也不覺得日子長。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貪心,想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

胸膛裏像是塞了一團棉絮,有喜悅,也有憂愁。

她想盡可能地陪他走遠些,又隐約明白天長地久實在太難。

“阿崤。”

耳邊只傳來清淺的呼吸聲。

枕下就是他臂上傳來的炙熱溫度,她蜷縮肢體,輕聲呢喃。

這名字仿佛只是念着,便有糖漿在唇齒間流淌。

甜到心坎裏,溫暖又舒暢。

北河的太陽升起得特別早,喬微淩晨起床,正看見東方的水域泛起魚肚白。

橘紅色的晨光從柔和變得越來越耀眼,好似被水墨渲染過後的金黃,光亮追逐着黑暗一點一點消退。

休息一陣,潮水退了許多。

時間太早,小鎮上節奏慢,開門的店鋪不多,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早點鋪子冒着白煙和香氣。

他們本來還有其他行程,卻臨時改成了去鎮上的圖書館。

老板娘昨天告訴他們,鎮上的圖書館有鋼琴,他們迫不及待想試着合奏一次。

好在他們趕到時,圖書館已經開門了,管理員頭埋在櫃臺裏昏昏欲睡。

霍崤之上前,輕敲幾下,指指一樓大廳角落的鋼琴,“那個能彈嗎?”

“放在那不就是給人彈的……”

上班時間太早,那管理員迷糊着抱怨,心想那個二愣子這麽大清早跑圖書館來彈鋼琴,才睜開眼睛便吓了一跳。

他昨晚睡前,最後瞧的視頻,就是他們在音樂節上的演出片段!

他看視頻時候還暗搓搓覺得霍崤之那家夥五官生得太貴氣,肯定是個女人投胎變的,這會兒真人往眼前一站,居然比視頻上爺們一百倍。

眼睛往後看,是個極漂亮的女人,仔細辨認一番才發覺,居然是小提琴手!

他做夢也沒想到,旋律在他夢裏循環播放了一百遍的主唱樂隊,此刻居然就在眼前,拎起手裏的舊抹布,結結巴巴道,“只是……只是好久……好久沒人彈了,你們要彈的話,我給你們擦擦灰!”

“不必了。”霍崤之擡手拒絕。

那鋼琴确實許久沒人動過了,落灰不說,還有些走音。

他脫了外套扔給身後的人,吩咐了幾句,挽起袖子,蹲身開始調音。

為首的大個子不久便回來,用沾清水的細軟布,把琴鍵都擦拭幹淨。

音都校準了,霍崤之才把昨晚謄抄的樂譜擺好,坐回鋼琴凳上,先彈了段練習曲活動手指。

事實上,他也很久沒碰過鋼琴了。

擡頭,喬微的琴弓剛剛揚起來,目光交彙,心念在這一瞬間相通。

他垂眸,修長的十指便開始跳動,流暢的音符傾瀉而出。

鋼琴聲部歡快,和聲新穎,小提琴的獨奏變幻有力豐富,競相追逐,一唱一和。

時而靈活跳躍,時而延綿舒展,弦樂與鋼琴交織出的旋律簡直驚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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