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Part 86

霍崤之是聽着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醒過來的,眼皮太過沉重,他艱難掙紮着掀開眼簾的時候,猛地想起來了喬微。

是了,微微呢?

力氣瞬間湧上來,霍崤之嚯地起身,眼前從模糊逐漸清晰。

他突兀地坐起來,還把衆人吓了一跳。

目光越過圍上來的醫生護士,他在病床尾端瞧見了嚴坤。

“崤之,你覺得怎麽樣?”

“我睡多久了?”

“一天了,到中午了,要吃點東西嗎?”

“微微呢?”

“崤之,你媽來過電話了,說現在飛機沒辦法飛G市,讓我先照顧你。”

“我不想聽你那堆廢話,微微在哪兒?”

窗外全是又灰又沉的陰雲密布,暴雨肆虐滂沱,千萬個雨點拍打在透明玻璃窗上,一道驚雷劈下來。

嚴坤幾番欲言又止,神色為難。

“在哪?”

霍崤之眉心鎖緊,唇角下抿,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重症監護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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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怎麽樣?”

“感染,發燒不退。”

霍崤之掀被子的手下一顫,連滾帶爬下床。

“诶,點滴還沒打完呢,回血了!”護士驚呼。

他恍若未聞,三兩下拔了針頭趿着鞋往樓上跑。嚴坤知道攔不住,只能抱了外套跟上。

重症病房的走廊,所有人都還在。他一口氣跑到這兒,竟是不敢再朝前走。

全身心都被恐懼填滿,攥緊了拳頭,他太怕了,太怕了。

霍崤之一生都沒體驗過這樣的感覺。

只要不往前走,他就不會看到喬微是怎樣臉色蒼白、毫無意識地躺在床上。

從喬微被診斷的那天陪她走到現在,在場的所有人裏,除了醫生,沒有人比霍崤之更清楚喬微的狀況。她的身體像是一艘千瘡百孔、破敗不堪的船,靠匠人精細的修補和養護勉力維持,一旦下水,所有的問題就會暴露出來。

受一次傷便惡化一次,所有的傷害都不可逆,到達臨界點之後,一切便無可挽回了。

霍崤之身體好,打小沒進過幾次醫院,連藥都極少吃。是認識了喬微之後,他才知道人參黃芪能抗癌,優福定藥每天吃三次,康寧口服藥對身體的副作用較輕……

他們相處的時間裏,有大半是在病床跟前度過的。有朋友甚至調侃他跑醫院比跑家裏還勤快。可只要喬微能好好的,他願意把醫院當做家。

霍崤之想盡了一切辦法維持現狀,到今天,這樣的平衡還是被打破了。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腿上像灌了鉛,艱難又無比沉重。

“二哥?”還是徐西蔔先發現了他,“你醒啦!”

衆人的目光朝他移過來,紛紛起身。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霍崤之這個樣子,半點不見了從前的不可一世。他額上敷藥貼了紗布,眼睑下發青,拔針的地方落得滿手血,十分狼狽。

他的眼睛只往病房的方向移了一下便收回來,不敢多看,“你們先回去休息,我在這兒等她。”

大家都擔心喬微,坐在外頭守了一夜,可這個時候,又不能違了霍崤之的意思。也許喬微也想跟他單獨待會兒?

人走幹淨了,最後剩下席越沒動。

“我真恨你,崤之。”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席越望向他的眼神深沉複雜。

霍崤之永遠不會知道他奪走了他多珍貴的東西。席越有時候甚至後悔,如果那時候沒有介紹喬微給霍崤之認識就好了。穩沉慣了,他竟不習慣自己這樣幼稚。

比起內心的想法,他當然更清楚,這圈子何其小,繞過自己,也許終究還是會殊途同歸。

喬微是個很難讨好的人,如果她不是真的愛着霍崤之,不會為他做到這一步。

他恨他,嫉妒他,可是也感激他。感激他在喬微這樣難熬的時候,陪着她走到了今天,給了她一段溫暖難忘的日子。

兩個男人并排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們之間最平和的時候,誰都沒有心情吵鬧說話。

喬微一個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那地方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折磨得她精疲力竭。一開始,她急迫地尋找着光亮和出口,可随着時間推移,她越走越遠,竟慢慢懈怠下來。

她很難受,胃裏像是被火灼燒,一路燒到喉嚨裏,牽着脊椎和五髒六腑都開始痙攣,想要喚人,卻始終也沒把人等來,床頭的藥呢?她伸手去夠,卻怎麽也摸不着。

趕緊睡着吧,她想,睡着就不會疼了,才生出這樣的念頭,四肢便開始癱軟無力,喬微疲憊至極,幹脆往後一躺。

這一放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她忽然喘不過氣了。

……

監護室亂作一團搶救,儀器鳴聲大作,醫院下了病危通知。

霍崤之沒想到,收到的人生第一張病危通知書,不屬于親屬,而是女朋友的。

“……目前病情趨于惡化,随時可能危及生命,特下達病危通知,盡管如此,我們仍會采取有效措施積極救治。”

白字黑字,清晰的楷體四號。

每個字霍崤之都認識,可組合在一起,竟難得怎麽也讀不出它的意思,思緒像是攪成一團漿糊,堵塞了四肢百骸的血管,腦袋嗡地一聲長鳴起來。

“什麽意思,你在和我開玩笑?”霍崤之扔開那張輕飄的紙。

他晃了晃混亂的腦袋,揪住醫生的領口,眼睛裏竟是不可置信,“這是什麽意思?”

“霍崤之!”席越震怒,抓緊他,“你冷靜點!”

“老子冷靜你媽冷靜!”霍崤之一把将他甩開,青筋暴起,擡手指着走廊盡頭的重症監護室。

“他們給喬微下病危通知!”

他的眼睛血紅,一字一句從喉嚨裏逼出來,“上星期還說病竈縮小了,可以準備手術,今天就要我簽病危通知,你他媽就是翻書也不帶翻這麽快的!”

“對不住,”醫生無奈,“我們只盡到告知義務,您不簽也行,我們上報醫務處備案就是了。”

“我是喬微哥哥,我簽。”

席越拿起桌上的筆,才動便被霍崤之把通知書劈手奪過來撕了個幹淨。

直到A4紙碎得不能再碎,霍崤之才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裏,胸口的粗氣還未喘勻,他聲音低沉沙啞得可怕。

“除了喬微自己,誰也沒有資格斷她的生死。她前幾天才跟我說過覺得自己身體好多了,就是一場發燒,她從前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一樣,不需要你多事。”

他說罷,轉身便出了辦公室,他出了門便越走越快,幾乎像在逃。

“給您添麻煩了。”席越頭疼得揉了揉眉,低聲喟嘆。

事實上,他比霍崤之好不到那裏去,辦公室裏的氣氛沉悶壓抑,他快要站不穩了。

“這點事兒在腫瘤科不算什麽。”醫生搖頭,瞧着霍崤之遠去的背影心裏嘆氣。

在醫院裏,大多時候,心理倍受折磨的,并不是病人自己本身,而是周遭的人。

待到喬微生命體征趨于平穩,撤掉除顫儀的時候,一整晚又過去了。

即便渡過了最難的那關,可人沒醒,誰也不知道喬微能不能闖過來。

她湯水未盡,即使在昏迷中,身體也痙攣得厲害,護士注射了嗎啡之後,才勉強緩過來。

霍崤之消了幾遍毒,穿着隔離服,幾天來,才終于進到玻璃罩之內,喬微的世界裏。

像是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霍崤之連氣都不敢喘粗,小心翼翼在床頭坐下來,生怕破壞了這一切。

她更瘦了,頭發在枕頭上散開,微陷的眼眶,長長的睫毛,像是随時可能睜開來,對着他笑。

那眼波一定是湖水一樣的溫柔,告訴他她好多了,不用擔心。

霍崤之幾天來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此刻終于找到了地方緩緩停靠。

她的手和往日一般,是冷冰冰的,很瘦,一點兒也摸不着肉,手腕上蹭破的地方已經結了痂,很大一塊。

他攥的緊極了,像是攥着自己的心跳。

倘若上帝要帶走她,那便是帶走他的命。

時至今日,霍崤之終于切身理解了奶奶當初對他說的那一番話。

他再不會這樣愛上一個人,深切到想要把健康分給她,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與磨難。

“微微……”霍崤之開口,覺得鼻子酸,便急促地帶過又喊一聲,“微微。”

“微微。”

一聲接着一聲,他不厭其煩,低頭親吻她的手指。

掌心就是這時候顫了一下,霍崤之起先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起身來,才發現确實是喬微自己在動。

她似乎極力想睜開眼睛,卻又被什麽壓得動彈不得。

霍崤之欣喜若狂,什麽也不顧了,按了床頭的鈴,便一直拉着手喚她的名字。

直到醫生護士湧進來,也不肯松開。

“病人家屬請配合一下……”護士伸手朝門外請了他幾次,霍崤之厚着臉皮不肯動。

他想讓喬微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霍崤之想到這裏,才猛地回神,擡頭,在對面玻璃的鏡面裏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冒出的胡茬沒有時間清理,眼眶青黑,像個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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