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識破
識破
駱已呈靜靜立在一旁,如身居高位的神明俯視衆生。
過了須臾,又像是經歷了一世,李淼終于收回手,将絹帕疊起送入懷中,開口道:“夫人身體并無大礙,許是這兩日未歇好,難免氣虛體乏,我為夫人開服藥,每日早晚服上一劑,日後我再來為夫人複診。”
他聲音清朗,目光真摯,極容易讓人産生信服之感。
鐘離面容頓了頓,有些不敢置信如此便蒙混了過去,起身福禮向李淼道謝。
李淼連稱不敢,寒暄幾句後,轉向駱已呈,眼中含笑:“只是夫人身子尚弱,半月內恐怕不宜行房室。”
駱已呈淡淡撇了他一眼,平靜無波地吐出一字:“滾。”
李淼似是習慣他如此作派,并未惱怒,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便起身離開水榭,一襲錠色長衫潇灑俊逸,卻有些狡猾。
鐘離不由随着那道影子的離開松了口氣,又暗自慶幸,不知駱已呈會不會聽從李太醫所言,卻冷不丁聽他開口道:“別看了,李淼成婚已有三年。”
鐘離有些無奈:“大人莫要取笑臣妾。”
方才離開的兩只喜鵲複又回到水榭旁,時而交頸嬉戲,時而盤旋半空,好不自在。
“我明日午時過來與你一同用膳。”駱已呈言畢起身,不顧鐘離驚詫的面容,理了理衣袍往琴音堂而去。
留下的人兒不由心頭發苦,他日日不用去廨署嗎?難不成公事繁忙的那些傳言都是假的?這樣一座大山坐于面前,她如何能好好用膳……
“我瞧着大人對你還真不錯。”采一俯下身在她耳旁輕道,“我昨日聽後廚那個嘴碎廚娘說起,下月初三是駱已呈生辰,咱們可得備份厚禮。”
*
琴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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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已呈坐于太師椅上,手中把玩一只指甲蓋大小的白玉酒樽,雕刻着精致的桃花紋路,玲珑小巧。細看還能清晰地分辨出底部三足中央篆刻的三個小字:沐桃乙。
“你是說,她确是被人下了藥?”
從月韻軒直接來到琴音堂等候的李淼面上盛滿凝重,點了點頭:“夫人身體恐有大礙,脈象虛浮,如患惡疾,若是長此以往恐怕活不過三十。”
見駱已呈面色未變,他繼續道:“恕我大膽猜測,如此症狀或與鞑靼有關。”
駱已呈狹長的雙目微凝,慵懶氣息陡然變得淩厲,一字一頓道:“鞑靼?”
虞國開國至今歷經三朝帝王,開國皇帝本為隴南一名普通農民,因不滿前朝□□,集結義軍揭竿起義,拉開了十年烽火的序幕。
打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終是在其晚年平息了各地內亂,留給先帝一個河清海晏,物阜民康的強大帝國。
可惜先帝适應安逸後,逐漸倚儀仗文臣治國。權臣當道,武将不得志,越來越多的兵士解甲歸田,虞國的戰力亦在日月更替中逐漸衰弱。
北方草原上盤踞的兇狼鞑靼虎視眈眈已久,豈能錯過這般時機?
霸主阿布都裏起先時不時騷擾北境,未能引起先帝的重視。
後虞國淮北突發十年難遇的大水,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先帝傾舉國之力共同治災,無暇顧及其他。
阿布都裏抓準時機,帶兵從北方突襲,一路南下攻至荊州,越過平邑便是皇城,最終與先帝派遣的奇兵僵持了整整一月,才兵敗而去。
那隊奇兵的首領便是先帝朝左都督,駱已呈之父,駱秉燭。
那一仗虞國損失慘重,鞑靼更是元氣大傷,一直未再作亂。
如今京城忽地出現鞑靼的消息,還是在姜府,駱已呈不敢掉以輕心。
李淼見他神情緊繃,不由道:“這不過是猜測,仍有幾分沒把握,我修封家書去淮南老宅一趟,問問家父。”
李淼的父親曾被先帝封為國手,其醫術出神入化,屆時必能做出定論。
駱已呈眸沉似水,罷手道:“就這麽辦。”
姜浔比他想象中還狠,為了讓“姜钰兒”讨好自己,竟不惜用如此下三濫的招數,且可能與鞑靼有所牽連。
不知,“姜钰兒”自己如何作想?
李淼點頭領命,随後不确定道:“那,若是有解救之法,不知大人如何打算?畢竟她是姜家人。”
他與駱已呈都算不上好人,斷不會将無關之人的一條命放在眼裏,更何況是姜家人。
果不其然,駱已呈勾起嘴角,玩味道:“怎麽隔應怎麽來。”
“噢對了還有一事。”李淼表情突然變得微妙,滿臉關心道:“我方才所言并非玩笑,大人若是不想姜家女紅顏薄命,早早去了,這些時日便克制些吧,若是一不小心把人弄死在床上,恐怕會造成情緒創傷,影響大人下半輩子的幸福。”
駱已呈:……
*
眨眼已到了季春時節,五日後便是濁酒臺開筵之日,屆時京城所有皇親貴胄以及家眷皆會到場,乃數年難得的一大盛事。
鐘離作為錦衣衛指揮使夫人,亦在受邀之列,此乃她嫁入駱府後第一次出門,采一和蘇婵自十日前便開始張羅,忙裏忙外,比正主更為上心。
此時月韻軒內,兩人正為了鐘離着哪一套衣衫而争執不休。
“夫人氣質娴雅,怎可穿得大紅大紫,平白被奪了風頭?我瞧這件油綠過肩暗花莽緞衣最為合适,再配上聖上賞賜的翡翠鎏金頭面一套,不驕不躁,進退得宜。”
蘇蟬不停搖頭,小臉激動得通紅,雙手快速筆畫什麽,苦于說不出口。
采一有些無奈:“蟬兒,我不明白你要說什麽,不若這樣,你去配上一套來,我給你點評點評。”
蘇蟬正要去,遇上方從小廚房回來的鐘離,手中提着一盞青白瓷酒壺,眨眼神秘道:“快來嘗嘗,好東西。”
酒壺中飄出隐隐酒香,一聞便知絕非凡品。
可蘇蟬非但未上前,還宛若見到了什麽恐怖的物件,匆匆躲到采一身後。
采一亦是後退兩步,撇了撇嘴道:“夫人,我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這肚子裏還燒得慌嘞。”
鐘離近日鐘情于釀酒,想必是為了準備駱已呈的生辰禮。
采一原先是不贊同的,覃翠軒打碎姬夫人的遺物後,再于其面前提起酒,似乎不是太明智的行為。
可她架不住鐘離着了魔似的鑽研,想着釀酒也不是件容易事兒,不一定就能成,便由着她去了。
誰知鐘離不僅釀酒,還日□□采一與蘇蟬豪飲,實在讓人難以招架。
采一在女子中算是有些酒量,仍被鐘離灌得爛醉好幾回,更別提不會喝酒的蘇蟬,每每喝下兩杯,便開始四處亂晃。
有一回蘇蟬醉酒後獨自走到後院的荷花池旁,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就這樣睡了一宿,第二日被灑掃的小厮發現才送了回來。
是以兩人見着鐘離宛若老鼠見到貓。
鐘離“啧”了一聲,佯裝生氣道:“今日真是好東西,與之前的都不一樣。”
兩人同時搖了搖頭,誓死不喝。
無法,鐘離只得坐到案幾旁,給自己倒上一杯,咪了一小口,自語道:“唔,确是不錯,只可惜仍差了一分意思,究竟缺了何物?”
她就着盤裏的蜜餞,一杯接一杯飲下,很快便染紅了臉頰。
窗棂外落了細碎的花粉,吸引彩蝶輕飛曼舞,附着輕柔的暖陽,朦胧如煙。
視線有些恍然,鐘離似乎又回到了夢中的桃花林,
自那日夢中醒來,不知怎的陡然生出一股執念,想要将那陣濃郁醇厚,令人魂牽夢繞的酒香還原。
她依着記憶命人尋來各種原料及制酒之法,在月韻軒辟了所空置的廂房,每日天剛亮便一頭紮入,直到月上中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屋歇息。
制曲,發酵,蒸餾,勾兌,每一道工序皆由她親自上手,仔細調配。
初次成品色澤混濁如米糠,表面還有一層密密麻麻的綠色漂浮物,如古人釀造的綠蟻酒般,口感酸苦,極難入口。
好在鐘離嗅覺敏于常人,很快便能判斷出哪一味原料用得不對,精準地更替。
經過數日廢寝忘食的努力,終是離目标越來越近。
“夫人,該服藥了。”
魔音般的話語響起,鐘離渾身一激靈,自李淼診脈那日後,駱已呈每日只過來與她一道用晚膳,其餘時間鮮少踏足月韻軒。
可鐘離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從未忘了逼她喝藥。
後廚每日會按李淼開的藥方煎藥,一日三次送來,從不過時。
前七日的藥鐘離皆乖乖服下并無怨言,可從第八日起,不知李淼往裏加了什麽特殊藥材,入口苦極。
每每喝完半個時辰內,鐘離都會失去味覺,簡直匪夷所思。
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姜府,被逼着喝那令人身不由己之物一般。
可比起姜浔,鐘離更怕這位陰晴不定的指揮使大人,沒有緣由地不敢不從。
她接過藥碗,捏着鼻子一口飲盡,倚在塌上不停哈氣,妄想能讓苦味散的快些。
可今日不知為何,這藥竟是比以往更要苦些,鐘離實在忍不了,執起桌上的酒壺,将剩下的清酒一飲而盡。
“夫人近日似乎鐘情于酗酒?”
駱已呈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饒有興致地欣賞她的狼狽模樣,餘光瞥見空了的藥碗,露出滿意之色。
還未到晚膳時辰,今日怎得來這麽早?
鐘離已習慣了他的神出鬼沒,雖心中有怨仍是恭敬行禮:“大人,妾身每日飲得不多,不過打發時間。”
駱已呈不置可否,揮手屏退他人,看着面前嬌弱柔軟,媚而不知的貓兒,露出殘忍的笑意:“不知夫人可曾聽過奴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