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濁酒臺一
濁酒臺一
鐘離将自己關在屋內三日,愁壞了采一與蘇蟬。
好在那日駱已呈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兩人在屋外只聽見鐘離被堵住嘴似的“嗚嗚”叫,随即一陣面紅心跳的聲音。
此後鐘離便老老實實服藥,用膳。
今日乃是當今聖上開擺濁酒臺之宴的日子,駱已呈早早便前往安排事宜。
天還未亮,采一便敲響了屋門喚鐘離起身。
搖鈴聲響起,蘇蟬跟随采一進入內室,開始忙碌起來。
由于那一日采一選的裙衫被駱已呈下令扔掉,氣得她讓蘇蟬今後全權負責為鐘離梳妝。
小姑娘猶如得了了不得的任務,素手翻飛,面帶莊重。
鐘離五官精致,膚若凝玉,蘇蟬為其描了個柳葉眉,淡淡抹了胭脂,最後點上京城時下最流行的薔薇色口脂,不過分豔麗,亦不會過于素淨。
随後穿上一件茄花色織金妝花雲鶴紗衣,內裏官綠色羅織小衫,下身一襲蜜合色朝雲紋,用以薄羊皮為襯的挑線褶裙子。
三種明豔的色彩混于一處,層疊相交,竟是極為和諧,襯得整個人生動明麗,讓人移不開眼。
最後蘇蟬将備好的一套簪花镂空點藍頭面為其添上,已接近午時。
一旁插科打诨的采一睜開眼,見着妝成的人兒險些驚掉了下巴:“夫人這身花花綠綠的,還怪……怪好看的…诶喲。”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捂着肚子蹲下,面上沁出冷汗淋淋。
蘇蟬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鐘離命人去尋大夫,一時手忙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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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大夫診完脈,搖了搖頭:“姑娘吃壞了肚子,一時半會兒怕是好不了。”
恰逢此時,秦氏出現在門外,攜着紅芙珊珊而來:“喲,今日濁酒臺之宴可是天大的事兒,沒個貼心的侍女在身邊使喚怎麽行?夫人不若帶着芙兒,也好幫您四處打點打點。”
自上回覃翠軒之事後秦氏與紅芙便未曾露面,行事低調,今日在此番情形下忽地出現,實在惹人多想。
“采一身體不适,我帶蘇蟬也就可以,不勞煩二位。”
被這兩人三番四次地陷害,鐘離并不打算給予好臉色,遂頭也不擡地拒絕。
秦氏假笑微凝,“駱府主子帶個啞巴出門,成何體統?夫人可要顧全大局,莫不要丢了整個駱府的臉面。”
鐘離不善,亦不喜與人争辯,再加上近日煩亂的心緒,聞言也不回答,在蘇蟬的攙扶下緩步往外走去,出發濁酒臺。
紅芙恨恨咬牙,竟是硬着頭皮不顧鐘離的命令跟了上去,心中不停響起秦氏的話:這将是她們的最後一次機會。
*
當今天子晉德帝,以玩物喪志,荒誕無稽出名。
讓宦官魚初堯當政,認了一百多個幹兒子,在宮中命宮女太監打扮成販夫走卒舉辦集市,喬莊出宮強搶民女等等……
行事乖張,将昏君會做的事全都做了一遍,亦或更甚,其事跡就連大門不出的鐘離都曾聽聞一二。
其中最令人瞠目結舌的,便是斥巨大人力物力,在京城西北面打造的濁酒臺。
濁酒臺占地極廣,其中設立有豹房,象房,虎房等豢養猛獸的廂房,另有魚初堯從各地搜羅的伶人,美妓,甚至僧侶送到其中,為晉德帝提供選擇繁多的服侍。
早在濁酒臺開始建造時,便受到朝中文官集體的反抗,可惜晉德帝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濁酒臺終于他登基後的第三年建成。
鐘離乘坐馬車,約莫半個時辰才來到大名鼎鼎的濁酒臺。
一路恍惚,渾渾噩噩。
車簾被拉開,擡首便是一面高大的描金紅牆映入眼簾,從繁複瑰麗的描金就可看出,內裏會是何等奢靡堂皇。
此地為文臣言官所厭棄,年年都有無數奏折彈劾,望聖上縮衣減食,皆遭到晉德帝的無視。
甚至此次大擺筵席,還下了旨意,京內所有官員必須攜家眷參赴,否則一律視為抗旨不尊。
一名面無白須的男子在大門處,迎接各方到來的官員。
此人眉目淺淡,身着緋衣,腰系宮牌,與先前來府中的李公公一般無二,只是不若李公公那般慈眉善目,他身材高瘦,眼中時不時透出的打量如蟄伏的毒蛇,蓄勢待發,另人不喜。
“魚公公,別來無恙。”鐘離聽一名官員上前打招呼,不由暗自心驚,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奸宦,魚初堯。
只怕他這不是迎接,而是監察。
魚初堯輕輕颔首,便站到一旁,目光搜尋着來往馬車,似是在等什麽人。
關于此人的惡劣事跡,三日三夜都說不完,簡而言之,聖上變成如今的模樣,魚初堯功不可沒。
鐘離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下了馬車低頭往裏走。
“這是哪家貴眷?好似有些面生。”魚初堯見到明豔貌美的女子頭也不擡地想要越過自己,立即出言打斷,隐含不滿。
文官與宦官之間的争鋒日益加劇,面前這位膽敢如此不知禮數,必是哪位言官家眷,魚初堯如是想。
鐘離暗自嘆了一口氣,硬着頭皮頓住步子,正要開口,但聽一道清潤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魚公公,別來無恙。”
男子從馬車躍下,月色長衫翩然翻飛,明鏡柔和,容易如玉。
他大步來到鐘離身側,不動聲色擋住她半個身子,朝魚初堯拱手道:“舍妹年幼,不識大體,還望魚公公莫與她計較。”
來人正是姜浔,鐘離自聽見他聲音起便全身緊繃,幾日來積壓的怨忿系數湧上雙眼,化作熱淚,險些就要落下。
一位跟在姜浔身後的幕僚詫異道:“我等竟不知,姜大人舍妹是如此佳人。”
姜浔這才将目光正式落到低垂着頭的鐘離身上,今日的她似乎很不一樣,散着他不熟悉的張狂美豔,莫名讓人心癢。
魚初堯這才知曉女子為姜钰兒,仍舊擺出跋扈飛揚的姿态,目中無人:“姜大人擺的什麽譜兒?咱家不過見夫人眼生問兩句話,又不會把她吃了。”
姜浔俊逸的臉上笑容不變,“既如此,我等就不打擾魚公公辦事了,阿離,為兄為你引路。”他轉而向鐘離伸出手,如同姜府的那些日子裏,兩人親密無間。
堂堂文官之首,卻不得不迫于司禮監掌印的滔天權勢,白白被羞辱。
鐘離從他溫柔的眸子裏捕捉到一絲鋒芒,心中湧起莫名懼意,向後退了一步。
姜浔挑眉,以為她是被魚初堯吓着了,将手往前送了送,柔聲繼續道:“阿離莫怕。”
未料鐘離含淚搖了搖頭,始終不肯跟他一道。
姜浔始終完美的表情終于出現一些裂痕,多日不見的貓兒,認生了?
他卻不知,鐘離此時見到他道貌岸然的模樣,已然氣急怒極,怕極……
駱已呈來到此處便見到這樣一幕:姜浔與魚初堯悄然對峙,四周圍了不少路過的官員以及家眷,唯獨那個熟悉的人影立于人群中,孱弱可欺,孤立無援,宛若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因無依無靠,只能咬牙強忍。
心中湧起濃烈的陌生情緒,他越過衆人,朝那個動不動便落淚的哭包伸出了手:“過來。”
鐘離猝然擡眸,鼻間酸澀在見到駱已呈後更為加劇,纏繞薄紗的素手緩慢卻堅定地遞了過去,被大掌一把包住,跟随他一步步往裏走。
留下姜浔在原地,眼中明滅不定,悵然若失。
邁入大門後,一座座紅粉朱樓躍入眼簾,崇閣巍峨,朱樓雕欄,充斥着煙霧缭繞的龍涎香,另有衆多粉衣薄紗的女子手捧各種金器穿梭其中。
宛若九天之上的瓊樓玉宇,似真似幻,美妙絕倫。
蘇蟬與紅芙皆是第一回見着如此奢靡的景象,面上難掩震驚,忽地一聲虎嘯自左側一棟褐色樓宇傳來,其梁上挂着塊梨木匾額,“虎房”兩個金色大字躍然其上,透着隐隐的血腥。
在虎房的背後,另有豹房,鹿房等十幾座房屋,不時傳出猛獸凄厲的慘叫,陰森詭異。
鐘離別過頭不敢再看,緊緊隔着薄紗,拽住駱已呈的手臂。
此次筵席擺在濁酒臺中央,最為寬敞的樓宇中興閣。
中興閣被建為一個巨大的圓形結構,從門外三丈處便鋪上了紅毯,以金絲彩線繡以九龍戲珠,栩栩如生,行至其上難免生出世間萬物盡在腳下的豪邁。
再往裏走,諾大的圓形閣樓內牆上,垂着無數娟紗飄簾,如夢似幻,一張張足矣容納五人的雕花長桌圍成一圈,将中央的圓形高臺一覽無遺。
高臺兩旁種着兩顆江南移植而來的紅楓樹,如大火熊熊,熱烈舞動,鋪地的波斯毛毯上繪着異域風情的奇獸,令人目不暇接。
聖上與皇後娘娘還未到,衆大臣們依着官職高低紛紛入席,不時與交好之人相談甚歡。
虞國雖民風開放,但在如此大型筵席,男女仍是分席而坐。
駱已呈将她送至左側用十八仕女圖半透屏風遮擋的女席,方才松開手:“筵畢在此等我。”
頗為強硬的命令語氣,在濁酒臺這處陌生的環境下,倒是顯得有些親切。
鐘離福身點頭,遂穿過屏風,轉向層層薄紗後的女席。
此時已有不少皇親貴女入座,互為相熟之人聚到一處,莺莺燕燕眉開眼笑地誇誇而談。
鐘離碎步跨入,欲尋個不起眼的角落入座,卻不料一襲明麗裝扮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眼球。
衆貴女紛紛側目,直直看向那道美豔的身影,一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