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濁酒臺二
濁酒臺二
紅芙厚着臉皮跟來,她從未見過如此多貴人,一時連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倉促地整了整衣裙,生怕有任何不妥之處。
鐘離撇了她一眼,領着蘇蟬平靜地走向右側無人處,一株芭蕉葉旁的雕漆紅木椅坐下,避開生人。
奴顏生的事快讓她瘋了,雖然駱以呈用了非常手段逼她進食喝藥,可心中煩亂仍是無從纾解,更別提有與人結交的心思。
可京城的皇親貴胄就這麽些,高門貴婦之間極為熟稔,誰家大人納了新妾,誰家夫人誕下麟兒,瞬息間便可傳遍整座皇城。
衆人好奇,欣賞,亦有不甚贊同的打量眼神紛紛投來,悄然猜測這位瓊姿花貌的美人為何許人也。
一名身着藏色素服的婦人原本坐在左側角落,目光自紅芙出現後在她臉上頓了頓,随即轉到鐘離身上,多了些許意味,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攀談。
“這位便是指揮使夫人吧?”
離得較近的一些家眷豎起耳朵,得知鐘離的身份,皆面露訝異地看着素服婦人。
她約莫四十上下,一襲素服,頭上僅佩戴一支銀釵,在今日場合下顯得過于素淨。
鬓角染上幾縷突兀的白發,以及驟然下垂的眼角,彰顯出幾分消極厭世。
她眼角含笑,誠然道:“說來慚愧,駱府南北兩院合該是一家人,卻因一些微不足道的緣由甚少來往,瞧瞧,我竟是第一回見着指揮使夫人。”
鐘離原本興致缺缺,聽她這番話,心中陡然生出警惕:“您是……孫嬸娘?”
孫氏正是北院女主子,駱斐仁的生母,前些時日因着駱以呈的暗中阻攔,她屢次欲來南院讨要說法都不得其門而入。
駱斐仁被駱以呈“廢了”之後,至今仍卧于塌上起不了身,且下半輩子恐再難有子嗣。
雖說妾室為其生了兩個庶子,可正房唯獨生了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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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駱家二房的嫡子,就這樣斷送在駱以呈的手裏,全因面前女子而起。
晉德帝不管,權臣不管,她兒子含冤出事,竟無一人出面為其說話。
空有一腔怨忿無處宣洩。叫她如何不恨?
可經過一月多的時間,孫氏反倒冷靜下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旦出手,必要一擊即中。
“妾身正是孫氏,夫人得了個好郎君,願意那樣不計後果地維護您,真是羨煞旁人。”
鐘離敏銳地從她平靜的面容上窺探出一絲瘋狂之意,不由黛眉輕蹙道:“孫嬸娘言過了,大人處事自有他的道理。”
她并不同情駱斐仁的遭遇,若不是他心思不正,行為不端,怎會如此輕易便着了紅芙的道?
憶起那日的心驚動魄,鐘離便覺後怕。
紅芙在一旁低着頭,看不清面目,亦是不知其心中所想。
孫氏并不氣惱,反倒笑意更深:“聽聞今日司禮監備了諸多精妙的表演,夫人可得好好享受。”
言畢回到最左側的席位,獨自一人正襟危坐。
此番莫名的話語讓人心驚,鐘離被設計得多了,心中潛意識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濁酒臺處處布滿錦衣衛的眼線,皆在駱以呈的掌控之中,孫氏就算大膽,想要找到機會下手也不是那麽容易。
到達的賓客越來越多,中興閣內的氛圍也愈加熱烈,女席這處聚滿了京城貴女,争相鬥豔。
“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宣化長公主駕到……”李公公細長的聲音驟然響起,回蕩在中興閣內,衆人紛紛停下寒暄,肅穆以待。
此次男女席布置精妙,中間一道半透屏風只會阻隔下方男女席之間的視線,卻能一同看到中央的高臺。
透過屏風,鐘離隐約能看清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自中興閣大門入內。
為首的三道人影,兩道端莊雍容,一道卻是有些……歡脫跳躍?
鐘離按下這大不敬的念頭,眼神不由自主跟随晉德帝,實在是……太過令人意外。
晉德帝心情似乎很好,步履輕快,滿面春風,手中牽着一根皮繩,皮繩的另一頭,拴了一只毛發锃亮,體型健碩的大黑狗。
它似乎知曉身邊之人的尊貴,與有榮焉般一路昂着走,神氣非凡。
晉德帝在太監的簇擁下入座男席,皇後與長公主則向女席緩緩而來。
馥郁的脂粉味撲面而來,兩名虞國最為尊貴的女人并肩入座,長公主紫衣華服,豐姿美豔,在四名眉目清秀男侍的簇擁下,如同綻放的牡丹一般張揚,一步一颦皆含着媚态。
将貴為一國之母的皇後風姿壓下不少。
此等場合公然帶面.首随侍在側,并且共入女席,實在是匪夷所思,傷風敗俗。
可衆人卻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就算有所不滿,也不敢流露于面上。
宣化長公主乃先帝獨女,集萬般寵愛于一身,行事肆無忌憚,目中無人,且手段歹毒,令人發指。
她自先帝朝便豔名遠播,見到年輕俊貌的男子,不論用何種手段都要将其招入府中,夜夜尋歡作樂,其荒唐程度不亞于晉德帝。
曾經相中一名曾有婚約的男子,強行要招其入府,男子不從,攜同未婚妻子暗中逃離京城。
誰知宣化不肯死心,派人百裏追蹤,捉回二人後,将男子關在公主府中日日折磨,其未婚妻子竟是送入軍中充作軍妓,下場慘不忍睹。
許是晉德帝的撒手不管,亦或宣化終是女子,威脅不到朝政,言官門上疏彈劾多次後,便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倒是宣化惡名做實,再無人敢輕易招惹。
鐘離淡淡撇過,心中生起怪異之感,總覺得長公主身邊那幾名男.寵面目有些熟悉。
宣化柔弱無骨,懶懶地倚在椅背上,享受男.寵在肩上的捶捏,時不時張口銜住男人剝好的果子,細細咀嚼。
無意中瞧見一片茄花色的身影,定睛看去,一名顏如渥丹,雙瞳剪水的女子盈盈坐于角落,宣化眼中射出淩厲的目光。
身旁侍女眼尖地循着看去,遂附身在她耳旁不斷低語。
宣化揚眉,随即收回目光,繼續享受伺候。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男席那邊終于傳來李公公宣布開席的聲音。
緊接着便是晉德帝高聲道:“諸位不必拘泥,今日不是朝會,亦非國宴,玩的盡興便可。”絲毫沒有一國之君的威嚴。
沒多會兒,一列列秀色可餐的侍女們端着精美佳肴,穿梭在衆人面前,如花叢中的彩蝶翩然起舞。
與此同時,中央高臺上帷幕緩緩拉開,盛裝舞姬長袖緩帶,腳系銅鈴,邁出細碎的舞步,輕雲般慢移,妖嬈生姿,動人心魄。
絲竹舞樂聲響起,偌大的中興閣如九天之上的瓊樓仙境,極樂無界。
大多自認正統的文官們初時極為鄙夷,沒多久便忍不住目不暇接,露出貪婪垂涎之色,醜态畢露。
駱已呈不着痕跡地将在場之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嘴角勾起冷笑。
繡吹鵝,槽瓊枝,五味杏酪鴨,蜜炙羊蹄,酒蒸魚翅……
每一道菜肴皆精美誘人,不知挑食嘴刁的貓兒,是否用得盡興?
駱以呈眼神不由落向屏風,飄忽不定。
一旁李淼欣賞着臺上妖嬈曼舞,正欲與駱以呈置評幾句,轉眼便見他出神的模樣,眯眼道:“快了大人,再忍幾日。”
駱以呈緩緩轉過頭,投去刀子般的目光,順利讓對方灰溜溜噤了聲。
與男席不同,女席這邊顯然不大待見此等露骨的舞樂,三倆熟友聚在一處說着小話,盡量不去想屏風另一端自家夫君是何等表情。
孫氏直直坐着,眼神不停落在鐘離身上,目光晦澀難明,不知想些什麽。
後者并沒有心思享用美食,随意夾了幾筷往嘴裏塞,味同嚼蠟。
就在此時,一名身着薄紗的侍女端了盆醬鵝肉擺在鐘離桌上,後俏皮地向她眨了眨眼方才退下。
眸中妩媚引誘之意令人面紅心跳,一旁紅芙忍不住低咒一句“下賤。”
鐘離當沒聽到,自顧夾了塊鵝肉送至嘴中,酥軟香濃,确是極品。
可嚼了兩下後忽地面色一僵,執起絹帕掩唇吐了出來。
蘇蟬上前欲要接過污穢的帕子,被她婉拒道:“無事,這鵝肉有些腥,我食不慣。”
紅芙站在後方看得見吃不着,早已餓得有氣無力,見她如此矯情,嘲諷道:“這裏可是聖上的地界兒,沒人慣着你,愛吃不吃。”
鐘離依舊不理她,只是手心因着緊張沁出了薄汗。
她放下筷著不再用食,一手撐起下巴靠于桌案,佯裝觀看臺上婀娜多姿的彩蝶翩舞。
另一手卻在暗中展開絹帕,在那塊鵝肉中細心翻看,遂竟是挑出一張紙條,寫了簡單幾字:“酉時三刻,馬房。”
鐘離立即認出這是姜浔的字跡,不動神色将絹帕藏入袖中,心頭複雜難言,連帶着身體都輕輕顫抖。
姜浔意識到駱已呈的辦事地琴音閣輕易不得入內後,便不再來信催促。只讓她好好表現,獲得駱已呈寵愛。
現下這個時機,冒着如此大的風險要見她,究竟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