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雲起
雲起
雲一瑤在家裏陪了爸媽整整半個月,被張媽投喂各種湯藥補品。即将孤身前往異國他鄉,總歸是不放心的,鄧潔硬是帶她去了趟寺廟。
那半個月裏,幾乎每個夜晚,雲一瑤都曾無數次拿起手機,食指在鍵盤上幾度躊躇,可想到那些傷人的話後,又無奈地退了頁面。
兩人陷入無聲的争執,她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人,只是她也不過是個熱戀的小女生,也會渴望愛。
從十五歲遇見他,到現在二十二歲。從少女時代懵懂的喜歡,到成年後渴望白首的愛意,她也想要一個答案。
自己喜歡了整整七年的人——
是否有那麽一點點——
喜歡她。
直到那天傍晚,雲一瑤收到了一個快遞。
像是某種指引,她拿着快遞回了房間。拆開一看,果然如她心中所想,那是一箱依玖的牛奶,這麽多年了,他們家還是沒換包裝。
她将牛奶箱子沿着邊緣拆開,留了兩瓶牛奶的空隙,裏面赫然放着一頂王冠,鑲滿了鑽石。
雲一瑤下意識亮了屏幕去看日期,那天,是他們在一起的四周年紀念日。
*
機場。
彭會卿看到屏幕上已送達的消息,将手機關機後交給助理康健。
随着一陣轟鳴聲,機翼飛上天際,飛向三萬英尺的高空,窗外的雲彩仿佛唾手可得,可那不過是幻境罷了,終究是握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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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會卿頻頻低頭,似是确認那根緊攥在掌心的紅繩是否安然。
這是他對她的又一次妥協,已經說不上來是多少次。
他從未開口說過愛她,
她就當真以為他不愛她。
在數個獨自端坐在辦公桌前黯然神傷的深夜裏,康健曾旁擊側敲地勸慰他:異地戀沒那麽可怕,況且是個人都能看出來雲一瑤滿心滿眼都是他。
那圈緊緊攥在掌心的紅繩最後還是被他重新戴了回去,可是他不是不想讓她去,那是她的夢想,他又怎麽舍得折斷那雙翅膀。
他只是,不想看到她奮不顧身地就要走。
絲毫不曾顧忌過他。
他想要的,只是她能因為顧忌他而對此有過片刻的猶豫。
僅此而已。
可是啊,她連這個也不肯給他。
*
雲一瑤接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是關機,以為他還在生氣,索性也不再打了,只發了微信給他,告訴他東西已經收到了。
她将那頂王冠放在桌子上,在天花板懸吊的那盞水晶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她就這麽趴在手臂上,仔細端詳着。
記憶不斷往前延伸,雲一瑤莫名就想起了那本曾經被她揚言要當做定情信物的地理筆記本。
她打開粉色保險櫃,将放在最裏面的筆記本拿了出來。亮了書桌上的小臺燈,細細地來回翻看着,不肯落下一頁,直到翻到最後一頁。
手指摩挲着那頁書皮,在光影下,裏面隐約有字。雲一瑤沒多想,随手将書皮封面拆開,上面果真附有一行字。
“我本無意惹驚鴻,奈何驚鴻入我心。”
這行字寫得很輕,和他平日裏筆力遒勁的寫字風格完全不符,可雲一瑤還是能認出來,那就是彭會卿的字。
某種猜想瞬間浮了上來。
康健昨天夜裏發了朋友圈,是紅黃綠燈趴在他腳邊吃貓條的視頻,定位顯示就是在南嶺街。雲一瑤沒有猶豫,拿了車鑰匙就走。
下樓的時候,鄧潔還在看電視,雲翳正陪着她。見她拿着鑰匙下樓,自然是要問一嘴的。
“大晚上的,你這是要去哪?”
雲一瑤正躬身換着運動鞋,“去見個很重要的人。”
…
為了趕時間,她上了段高速,剛出隧道,路牌拐角處突然蹿了個人出來。
迎面的車輛打着刺眼的閃光燈,雲一瑤一時間避讓不及,直接就這麽撞了上去。巨大的沖擊力導致那人被撞飛出去,直接撞到了對面路牌杆。
眼前一片血肉模糊,雲一瑤瞪大眼睛張望着,雙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盤,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還是路人報的警,雲一哲那幾天正好回江城替雲翳辦事,一家三口接到電話後連忙趕了過來。
被撞到的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女生,當場死亡。交通攝像頭拍的很清楚,監控畫面一目了然,她這很明顯就是自己沖過去的。
警察也在她的口袋裏翻出了一張确認是她自己親手寫的紙條,上面寫的很清楚,她是蓄意自殺,與任何撞到她的司機無關。她甚至還在上面寫了對不起,對不起吓到您了,對不起弄髒了您的車。
警方調查詢問後才知道,那是個成績相當優異的女生,今年剛高考完,她一直以來的夢想都是去北清大學的物理系,讀碩讀博,致身于研究物理。
可是她的父母卻背着她,私自改了她的志願。她沒辦法接受這件事,這才走了極端。
一整晚,雲一瑤都在恍惚中度過,因為驚吓過度,後半夜直接發起了高燒。
一閉上眼,就是那個血肉模糊的場景,以及那女孩的父母跪在手術室前的絕望,嘴裏不停地重複着。
“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
…
雲一哲還留在警局處理後續。
雲翳和鄧潔都圍着她,不斷地安撫,“瑤瑤,這不是你的錯。”
她知道這不是她的錯,知道是那個女孩子一時間想不開。
可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一個青春靓麗的女孩,她還那麽年輕。
她的未來明明還可以有無數種可能。
可是那條鮮活的生命,就這麽在她手中流逝了。
雲家動用一切關系封鎖了所有消息。
那對父母也還算是通情達理,知道這不關雲一瑤的事。視頻裏的她眼神堅定決絕,顯然是抱了必死的決心。
無需任何人過多指責,他們的餘生都注定會在悔恨與自責中度過。
在他們的再三推辭之下,雲一哲還是給他們支付了巨額的賠償金。
不為別的——
只希望小公主能想開些。
那麽善良的雲一瑤啊——
她該有多愧疚。
雲一哲也跟着悔恨起來,他當年不應該只想到那輛騷粉色的蘭博基尼會很合小公主的心意,就讓她去考駕照的。
可是他們每個人的悔恨串在一起也毫無作用,事情就是發生了。
雲一哲花重金請了業內知名的心理醫生,每天安撫她的情緒,不斷地開解她,告訴她不要把這件令人痛心惋惜的事情歸咎到自己身上。
就這麽過了三天,雲一瑤的情況才逐漸好轉,最起碼已經能正常入睡了。
那天氣溫比往日低了幾度,夜幕降臨,雲一瑤看着窗外的萬家燈火,忽然就想起了彭會卿。
想到了梧桐去世那晚,想到了高考前考試失利那晚。
他們相識七年,可雲一瑤從未像今晚一般,如此渴望見到他。
來往的車輛令她生出幾絲恐懼,她穿着拖鞋,沿着街道一路走向南嶺街。
在他們看日落的那個拐角,雲一瑤看着面前的人,硬生生地停了下來。這個人她記得的,說是彭會卿姑姑的那個人。
她強壓內心的惶恐,在彭俞皖的示意下上了那輛黑色的車。
車子一路開出了南嶺街。
司機停穩車後,很有眼力見地下車關門,車上獨留她們兩個人。彭俞皖按下車窗,旁若無人地點了支煙。
雲一瑤聞不了煙味,被嗆得不行,喉間不斷發癢,幾度想要咳出聲來,但都被她壓了回去。
直到半支煙下去,彭俞皖才徐徐開口,“我是彭會卿的姑姑,我叫彭俞皖。”
話音才落的瞬間,雲一瑤的眼睛驟然張大,她對她的反應并不意外,緩緩道:“我在這兒守了你好些天了。”
她哂笑了下,“你确實挺沒用的,這麽點事需要消化四五天嗎?雖然他那工作室成立的時間不算長,可我拖住他也是要花好些心思的。”
雲一瑤還不至于聽不懂她這幾句話的意思。
“不過這倒也不是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的理由,起碼你倆家世還算匹配。你好歹也是雲家大小姐,再怎麽深居簡出也應該聽說過當年驚動江城的萊茵女士吧?”
雲一瑤當然知道彭家,知道彭氏當家人有個因病去世的前妻,是昔日萊氏的獨女——萊茵。
她猛然想起,那天在操場,彭會卿手裏的那個信封落款就是萊茵,只是雲一瑤從未深想過這些。
可是,那又如何?
雲一瑤聲音繃得很緊,直接就這麽問了出來,“那又怎樣?”
彭俞皖像是聽到什麽笑話,她笑到顫間,指間那支煙随着她的動作,煙灰抖落下來,她擡手擦了下胸口,索性直接掐滅,關了車窗。
“看來雲家是真把你當親生女兒寵着啊,連這種腥密都舍不得讓你知道。”
她隔着車窗玻璃,遠望城市稀疏的星光,像是陷入某種回憶,再開口時聲線莫名就輕了下來,“那應該是在千禧年,彭氏投資不善即将面臨資金鏈斷裂的問題,當時本來已經和銀行談好的那筆資金,後來又被雲翳搶了去。倒也确實算不上惡意競争,只是彭氏差點因此面臨資産清算。”
“我哥當時也确實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和北城的沈家聯姻。萊茵性情高傲,難以接受就自殺了。”
所以萊茵女士去世,彭俞海轉頭就續弦這個說法,自然就是為了堵住悠悠之口的謊言。
彭會卿和他的母親分明是被抛棄的。
她又想到那年,三四個閑來無事的婆姨坐在他家門前樹下乘涼,話裏話外都在議論他的身世,這些謾罵原不該他來承受。
情緒再也控制不住,那雙清眸裏蘊滿了液體,就這麽落到手背上,一路燙到掌心。
“怎麽能這樣呢?你們怎麽能這樣呢?他一個人住在那麽大的房子裏,受了那麽多的唾罵。”
她在替他委屈,替他控訴所有的不公。
話鋒一轉,彭俞皖冷眼看向她,“他确實不該承受這些,但你可不一定。”
雲一瑤停了哭腔,她這才開始去細想她剛剛說的那句話,‘看來雲家是真把你當親生女兒寵着啊’。
她擡眸望向她,“什麽意思?”
她像是耐心到了極致,逐句同她解釋,“你可不是什麽雲家大小姐,鄧潔不過是你的大姨,你的親生母親是她妹妹鄧楹。鄧潔當年也确實懷了身孕的,不過她在找鄧楹的途中出了車禍,孩子怎麽可能還保得住。現下細細想來,誰又敢保證這不是鄧楹的刻意為之呢?不然雲家哪裏還有你的位置。”
雲一瑤聽得嘴唇發白,腦子裏一團亂麻,但還是下意識地反駁,“你在騙我。”
彭俞皖呵了她一聲,只覺得這人太不識好歹,她拂開雲一瑤因情緒激動而撥下來的後座擺件,拿了個文件袋出來,将裏面的照片和資料如數抛到她腿上,“你可真是不識好歹,知道我查這些資料費了多少勁嗎?我何必騙你。”
“你大可以直接去問雲翳,不過你敢問出口嗎?”
似是不想再與她過多周旋,彭俞皖将局面直接攤開擺在她眼前,用最簡單直白的話同她講。
“會卿确實喜歡你,這點無可否認。只是我想告訴你,雲家是你的再生父母,卻是間接害死他母親的兇手。”
那些話仿佛幻化成夢魇,輕而易舉就将她困在不可凝視的深淵裏,一年又一年。
“你覺得如果他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間接殺害自己母親的人撫養了多年的女兒,會是什麽感想?”
她露出一副溫婉和善的長輩模樣,近乎算是寬容,“我也不想讓他知道,可是只要你在他身邊,他就一定會知道。”
彭俞皖的表情在無形中變了變,眸色漸深,雲一瑤短暫地回想一番,原來他們彭家人的眼睛當真是生得極像,一樣的冰涼。
“只有你走得遠遠的,這段藏匿多年的腥密往事才會永遠塵封于世,而他也永遠都不會知道。”
雲一瑤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下的車,她站在路邊愣了許久都未動,身後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盡快吧,我拖不了他幾天了,再拖下去他該回過神了。”
那是2012的初秋——
彭家又放任了彭會卿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