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共情（上）
共情（上）
哀沉的笛音在樹林中聲聲打轉，就像吹奏者的心思一樣綿綿無休。
“麽麽三三，你還會吹笛子啊！”虎牙崇拜地看着他，驚羨之情都快溢了出來，“不過斌哥，你吹這麽板紮，怎麽不去當音樂家呢？”
“本來是想考的，但是我爹不讓。”
“耶耶是不是也是……“虎牙目光冉冉，“你們家好厲害啊，不過幹這個也不耽誤吹笛子嘛！”
熊恩搖搖頭，讪笑着說:“不是的，你不知道，我父親最讨厭笛子了。”
“為什麽？”
熊恩在少年奇惑的目光下沉聲良久，最後，仿佛下了決心一般說道：“因為我小時候買笛子被壞人盯上，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
熊恩不敢承受對方的目光，他微閉雙眼，長長地吐了口氣。
這件事一直是一道枷鎖，拴着他的前路和未來；同時也是一條鴻溝，隔着他和熊鑄的父子親情。從小到大，他不是在批判中煎熬，就是在自證中掙紮。他本想通過對祝靈曜的關護來減負贖罪，可是那個女孩的獨立特性抹殺了他所有的機會。而且每次父親苛責自己時，她對他的維護，也遠遠超過了他對她的照拂。
熊恩的愧歉越來越多，他很想把心底的事情全部告訴她，可惜一張口，嘴邊的話語就全都被恐懼壓下。他害怕師妹會憎怨自己，同時，他又害怕她會寬宥自己。恍若只要自己說出一切，他就會永遠失去這唯一的朋友。
但是有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從未擁有過這個朋友。
祝靈曜心裏只有報仇，如果算起來，他也是害死她父親的仇人了。熊恩想。
“斌哥，其實，這也不怨你啊！”
清澈的聲音突然傳來，像一顆晶瑩的石子，霎時擊碎了他的沉思和傷凝。熊恩驚愣回視，只見那個純粹的少年對着他繼續說道:“你也不想這樣的，害死他的是那個壞人。你沒有錯，笛子就更沒錯了！”
其實小時候，熊恩格外盼望能有人說出這樣一句安慰的話語。但是父親的審判先給他遞來了精神的鐐铐，內心的愧疚又讓他接受了這種無形的服役。于是，心罰自己，就成了一種習慣和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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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個孩子，主動揭下了他的罪狀。他對他說，這不怨你；他告訴他，你沒有錯。
熊恩愕然而望，而虎牙眨巴了下眼睛，對他綻出了明淨的笑顏。
“我想，救你的那個人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現在，你也是個英雄了！”少年安慰說。
熊恩苦笑着，垂睑忙忙搖首。
“不，我不是……我永遠都當不了英雄的！”
“誰說的，你不是救了我嗎！”虎牙朗朗笑道，“要不是你，我也早死了！”
熊恩恍然驚醒，是啊，他也救了他。
沉埃的舊事似乎都随風而去了，所有的封塵之痛，也俨然從內心剖散離析。在虎牙希翼的眼光裏，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光輝。
一片草葉随風落入少年的頭發，熊恩伸手，愛憐地将其拾走。他谛視着虎牙結痂的傷痕，少頃，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天，那些人……他們為什麽要打你啊？”
“我爹媽欠了他們一大筆錢，他們讨不來，就要拿我的命去還了。”虎牙毫不在意，自然地說道。
“那你父母……”
“他們成天就知道咂煙，有時候咂嗨了，還跟着那幫讨債的一起打我呢，瘋得把那些半截子都整呆了！”
虎牙說着說着，居然呵呵笑了起來，那雲淡風輕的姿态，就跟當年的祝靈曜一模一樣。
但熊恩聽着他的自述，心中不禁陣陣揪痛。同時，他也更加汗顏羞慚。
和他們對比之下，他覺得自己的哀愁實在太無病呻吟了。父親雖然對他心存偏見，但還是給了他最大的庇護。而阿曜和虎牙，完全只能靠自己的血淚，在這個世道撐起生活的天地。
果然真正生于苦海的人，是無心傷感悲嘆的，他們只會拼力昂首，以便沖出漩渦的中心。
熊恩有些後悔與父親争吵了，想起不久前的訓誡，他溫聲對虎牙說:“下次出貨，你跟我去我父親那裏吧。那兒很安全，而且……”
“你在嗎？”虎牙匆匆打斷他，急迫地問道。
“我……我很快就會回去的。”
“不行！”少年的目色一沉，瞳仁中流過幾絲恐懼，“我誰都不跟，斌哥，別扔掉我！”
“我不是要扔掉你，是這裏太危險了。不用怕，我父親能保護好你，而且我很快就會回去的。”
熊恩和顏解釋着，但少年的身體瞬間冷了下來，臉上也失了血色。
“斌哥，別……”虎牙顫着雙唇，小聲囔道，“其實在納森裏面，跟着你，我反而是安全的，如果出去了，我……”
他咽了後面的話語，不論對方怎麽寬慰詢問，都不再發聲了。
熊恩見狀一驚，他不再勉強，馬上湊前撫住少年的肩膀，慢慢抹去那些遑遽的氣息。不知過了多久，虎牙終于擡起頭來，他看了看周圍，鼓起勇氣弱弱問道:“斌哥，你們真能滅了納森嗎？”
“你放心，一定會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證說。
“那等到那一天的時候，你再帶我出去吧。”虎牙緊執他的衣角，喃聲道，“斌哥，我只相信你。”
“好。”
熊恩撫慰着，輕輕揉過他的頭發。
他不知道他隐去了什麽話語，但他察覺到，這孩子身負的不幸，比他想象中還要複雜。他慶幸自己前來卧底了，不然的話，他就遇不到虎牙，更無法去救助他了。
但也許，是虎牙先救贖了他。
剎那間，他找到了自己緝毒的意義。他覺得，他的價值不必再附庸于李英的前恩，他的本心也不必再執着于父親對他的定義。過去未來都無關緊要了，從現在起，他要為這個孩子幹下去！
虎牙擡起眼睛，薄暗的眸子慢慢燃放出如火的光芒。兩人默默對視着，雙眼因為憧憬而熠熠生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