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緣生緣死
緣生緣死
迄今至隔日的上午時分,訊息也未有回應,恰若一葉之露,滴流入海,從此不得再見,無所蹤跡。
獨有徐野的一條消息平鋪直敘地躺在對話頁面上。
直接去找應是不可能的,他不想,況且沒有預約他也根本見不到周然,有好幾次他甚至生出直接打電話的想法。手指卻懸在撥號鍵上頓了很久也沒有摁下去。
想想還是算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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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今天愁眉苦臉的,擔心什麽呢?”莫少亭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趁着得閑問他。
“你——不會是還在擔心昨天的事吧?放心,人在醫院沒事。姚不辛沒多久就在他爸媽家被帶走了。”以為徐野是思憂姚不辛傷人之後,會蓄機報複不待見他的人,莫少亭拿着最新消息安慰徐野。
徐野早把這事兒忘了,把壓在莫少亭手肘下面的文件夾一扯,随口應付道:“沒事就行。我找個機會去醫院看看。”
“你居然要去看他?我的天,你什麽時候對公司裏的其他人這麽關心了?”莫少亭驚呼,倏忽之間,餘光一瞥,掃到一個藍色絲絨盒子不起眼地擱在滿堆文件紙筆裏,要不是細看還發現不了。
“那是什麽呀?看起來挺昂貴的,怎麽随手丢在那兒了?”說着,他伸手就要去拿。
徐野打回他的手:“別人的東西,別亂碰。去看看也是應該的,同事一場,畢竟也算是我的下屬。”
善心又開始泛濫了。
莫少亭捂着手,嘴裏叭叭着: “不碰就不碰嘛,還打人,你真的是越來越兇殘了,你以前讀大學的時候多可愛呀。”
“你大學的時候也不這麽話多。”徐野反唇相譏。
當初和莫少亭進同一個公司的時候徐野心裏還挺高興,覺得有個熟人好照應,是個不錯的開頭,誰想到後面的職業生涯變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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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難料,哪有什麽天長地久,海枯石爛,滄海桑田,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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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野站在醫院大門外,建築大體框架在眼底一覽無餘,很周正大氣。
醫院內部則幹淨光潔,連腳下踩的瓷磚都“光可鑒人”,看病的、看望的都各自走着自己的路,雖也是人聲細語切切察察,好歹比外面平寧很多,在病痛生死面前,總要肅然起敬。
問過醫護人員,徐野提着東西就進了病房,病房裏人不多,大多數床位都空着,組長文梓傑躺在病床上,一見着徐野受驚若寵地就要坐起來:“徐主管,你怎麽來了?”
在一旁陪護的文母也跟着站起來,無措地接過徐野的東西,想要招呼徐野坐下,一邊讓一邊忙活着要徐野坐。
“不用麻煩了阿姨,您坐吧,我就是來看看。”徐野制止了文母想要站起來的動作,又問文梓傑,“你感覺怎麽樣?”
文梓傑有點拘謹:“還好,再住幾天就可以回公司上班了。”徐野點點頭,繼續說:“安心慢慢養好,不要急着工作上的事,身體才是第一位的。”
……
待了一會兒,該說的話說得差不多了,徐野順其自然,跟母子倆告了辭。
最後的時候,文梓傑說謝謝徐野來看他。
誠心實意。
走廊裏的其他病房傳出小孩子尖細凄厲的哭聲,伴雜着大人的安撫聲,路過的家屬都一派肅正的神色。
無論是誰,在這裏都是平等的,都脫去了一切的矯飾和包裝。
出了電梯,徐野往住院部出口走去,一個身影闖入視線之中,步履穩健,面沉如水,在人群中顯得很惹眼。
徐野下意識地往角落躲,悄眼看着周然拐彎往相反向的另一個住院區走去,就這麽消失在視線之中。
徐野再一次反應過來,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
他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只是擡腳跟在那個說好避開的人身後,條件反射般沿着對方的路線像個跟蹤狂一樣摸過去。
為了不被周然發現,徐野不能跟得太緊,況且他後知後覺走得慢,等到了電梯前,已經跟丢了。
正癡愣着,幾個白色衣服的醫護人員推着一個床架走過來,上面蓋了一層白布,映出人體的輪廓,路人紛紛躲遠開,後面是一群家屬,大人模樣,都低聲啜泣着,滿面戚容。
将将停在電梯口,還沒等按按鈕,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大聲嚎啕着跑過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努力想要安撫他,可是根本不起作用。
小孩子連滾帶拗地往地上挨,幾個大人想把他拎起來,他就又跳又鬧,抽噎着嘶喊着:“我要爺爺!我要爺爺……”
衆人都停下來看着,幾個大人蹲下來誘哄道:“爺爺就是去看病,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啊……”
就連幾個醫生也在一旁說“很快就回來”的話,小孩子才抽抽嗒嗒地任由母親抱走了。
徐野很慨嘆,這麽小的年紀,很多孩子連死亡是什麽都不清楚,但情緒上的直觀沖擊,潛意識裏對永別的感知和模糊認識,已經于懵懂蒙昧之中,開始對悲歡聚散有了概念。
并在日後的人生之中,逐步加深,直到生命最後的、最具戲劇性的高、潮來臨。
還是再看看吧,或許人生中某一篇章的完結就在于今時今日。
徐野改走了樓梯,以防在逼仄的電梯裏與周然撞上,默念着“最多走到五樓”。
于是就由這內心的指引牽着往上走去。
樓梯內很昏暗,只餘幽幽一點燈光,綠色的逃生指示牌無聲地指明方向。
腳步聲充斥了荒索的空間。
“你真的不管家裏的事了?”聲音是久違的陌生。
“我媽早就跟你離婚了,你淨身出戶,你的新家庭也不是我家。我仁至義盡了。”是周然的回答,“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就像我當初不會打擾你一樣。”
聲音逐漸遠去,再聽不見對話內容。徐野望向樓道口“四樓”的字樣,怔忪不前,然後,轉身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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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沒有再回去随意解決,徐野就近外面的一家面館安排了自己的晚飯。到了飯點,小面館人多,桌子都坐滿了,統一的桌面,相同的擺設,永遠喧嚣雜塵的人聲。
人卻是各色各樣的。
徐野只顧溫吞地吃着自己的面,碗裏的熱氣和撲鼻的香味罩了滿臉,舌尖飽嘗美味,只是眼前瞧得不真切,但也足夠熱鬧了。
出醫院門口不久,周然就回複了信息,他問:【你真的不想要了嗎?】
這不好答,真心總要躲隐在得體背後,徐野說:【之後忙完再說吧。】
看着這廖廖幾行字,徐野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吊着人,故意不說清楚的“渣男”,沒給出“之後”确切有多“靠後”,再說要怎麽說。
他也不知道。
待吃完飯,徐野打算散散步,消化一下,畢竟他不常出門,今天算是得了個便宜的機會。
不遠處有個小公園,周圍的住戶們晚上時常在這裏散步遛狗,打牌,跳舞。
樹蔭蔥茏,晚風習習,暖黃的路燈靜谧地照着地面,三三兩兩的人走過。
幾個小孩子由家裏老人帶着在樹下跑跑跳跳,追來追去地嬉戲,大人散漫地聊家常。徐野找了個幹淨的長椅坐下,稍作歇息。
手機響了起來,大概是工作群裏在發消息,所以振動不斷。徐野點開手機,卻發現是大學群。
畢業多年,班裏的同學也很少再有來往,散落在了天南地北,群裏一向沒人發言,安靜得很。
滿屏都是“1”字,中間雜着幾句“安息”“走好”的字樣,看情況更多的消息還在繼續,右下方的數字還在逐步增加着。
徐野向上劃動,翻找消息,終于頂端看見了班長發布的一則“訃告”,字數不多,但清楚簡明,徐野粗略地浏覽了一遍,将大概意思拼湊起來。
訃告中說,班上的同學,趙陽東,因突發腦梗去世,将要在老家辦葬禮,如果有出席意願的可以去參加。後面跟綴着地址電話,以及組團出發的地點。
阿東?徐野重複再看了一遍,确認了就是阿東。自當初阿東搬離寝室,四個人就再沒有一齊聚過,在學校碰面也是互不相識地各走一邊。
徐野和阿東從那次校外的談話後也沒有再說過話,沒想到居然是最後一次對話了。
阿東當時說的“三觀走不到一塊兒不如分了幹淨”,徐野現在都還記得。阿東其實看得很透徹,不合适的人,最後總會分開。
阿東看得明白,做得幹脆,斷利弊,識時務,比徐野這個“撞南牆不回頭”的愣頭青早熟得多。
徐野以為他會過得很好,至少比自己如魚得水得多。
卻沒想到,阿東會這麽早退場。
大多數同學都還是願意去參加葬禮的,哪怕是跟阿東一直不大對付的大明都願意去,人死如燈滅,恩怨一筆銷。好好道個別,算是盡了往日情分,也是對自己過去一段陰霾的和解。
徐野也發了個“1”,阿東老家其實離徐野現居的城市并不遠,驅車也就三四個小時左右。
看來冥冥之中,還是注定要徐野親身來了結這場緣分。
徐野垂首,瀝青的地面凝視着他。
緣生緣死,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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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小區,徐野沿着小徑行路,走到公寓樓下,路燈下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人,半邊身子埋進樹影之中,如墨玉山傾。
一呼一吸之間,像沉緩起伏的山脊。
“現在算是你的‘之後’嗎?”對方問。
徐野沒有直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今天在醫院看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