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彌留
彌留
等待疼痛被壓制下去的過程中,沈星雨一直守在床邊幫淩熠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大概半個小時的樣子,淩熠終于被磨沒了最後一絲力氣沉沉睡去。
和止疼藥裝在一起的還有一張處方,上面的最重要信息:胰腺癌IV期,安寧療護科。
“安寧療護”,沈星雨小聲念着,“真狠心啊,時日不多還來招惹我。”
“怎麽睡着還哭了?”抹去淩熠眼角的淚痕,他嘆了口氣,在那輕顫的眼睫上落下一吻,“踹了我,你就應該過得好一點啊…”
沈星雨把空調溫度調高了兩度,鑽進被子緊緊抱着那因為發熱而冷得發抖的病态消瘦的身軀,“你倒是也心疼心疼我啊…”
淩熠這一覺睡到了下午,沈星雨一直抱着他,捂了一身汗,溫度正常了估摸着人也差不多該醒了。
內線電話裏傳出甜美的女聲,“喂您好,客房服務,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
“你好,麻煩能送點小米粥上來嗎?”
“沒問題,先生還有什麽需要嗎?”
“沒有了,謝謝。”
“好的,二十分鐘之內給您送上去。”
電話挂了沒多久淩熠就醒了,睜眼的時候正對着沈星雨盯着他發呆。
“在想什麽?”
“不燒了”,沈星雨用眼皮測了測淩熠額頭的溫度,“我在想你是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
淩熠自嘲地說:“看到我這樣你會覺得痛快點嗎?”
“不會”,沈星雨神色陰郁,“為什麽不治?”
“啊?”淩熠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繼而他就想起了自己随身攜帶的處方應該是被沈星雨看到了,“哦…你說那個啊…一個月前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III期了,胰腺癌這個階段跟宣判死刑沒什麽區別,化療放療延長的也只有痛苦罷了,我害怕身上插滿管子,比起躺在病床上不能起身,我更想最後的時間能過得有尊嚴。”
“…你爸媽知道嗎?”
“嗯,知道,他們尊重我的選擇。”
沈星雨的手緊緊攥着,指尖把手心掐的生痛,“你就一點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什麽?我不希望有人替我感到惋惜,可以自由地做選擇你應該為我高興才是,沒人可以再左右我了。”
“我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
“本來應該忍住的,可昨天…仗着活不久任意妄為,我真是…”
我該忍住不來找你的。
沈星雨的心髒像是被夾上了無數個長尾夾,“你昨天說的話,還記得嗎?”
淩熠的酒量很好,他并沒有斷片,那句‘帶我走吧’是無法控制的真情流露,“記得…”
“還作數嗎?”
“不”,放肆過一次就夠了,不能成為拖累。
“呵,我就知道”,沈星雨捏着淩熠的臉,眼神裏是毫不避諱的瘋勁呵狠戾,“你聽好了,不管還有多久,你剩下的日子都是我的,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身邊,這是你欠我的。”
“別這樣浪費自己的時間。”
“那你昨天就該管住自己,或者哪怕…你過得幸福一點。”
叮咚——
沈星雨把粥拿回房間,“老實呆着,那也不許去,後天跟我一起回倫敦,我跟你爸媽說過了,他們同意了,護照在路上簽證也沒到期,還有什麽理由能拒絕我嗎?名義上的婚姻?反正都要死了,你也不在乎了吧。”
——
七年前,高中畢業沈星雨和淩熠一起考上了A大,彼此喜歡的兩個人順理成章談起了戀愛。
可平靜的日子是如此奢侈,淩熠的爸爸淩書安白手起家,憑借卓越的眼光,早年投資的公司趕上國家對生物科技的扶持,在淩熠大二那年一躍成為行業巨頭。
孟博予是大股東的女婿,是早年的商業聯姻,時至今日孟家沒落,孟博予是個肚子裏沒墨的花花公子,岳父施舍給他的股權十分有限,且不願對孟氏施以援手,讓他作為親屬在一衆外人股東裏擡不起頭,他想要孟家東山再起。
于是他盯上了淩書安,因為這個人有個和自己侄女孟瑩年紀相仿且各方面都十分優秀的未婚兒子。
如果他們結婚,那麽淩熠在不久後繼承的股權就是孟家最大的助力,然而任憑他再怎麽努力撮合,兩個人都不可能會有任何進展。
孟博予是個道德底線極低的纨绔,他不擇手段,在一次帶家屬出席的聚會上對淩熠和孟瑩下了藥把倆人拐到一個房間。
房門反鎖,神智不清的淩熠一直在用尖銳的東西紮自己避免做出格的事,盡管知道孟博予會留後手,但至少他沒有做背叛沈星雨的事。
孟瑩十分痛苦的在身上摸手機,“報…報警…”
“你…站遠一點”,淩熠拉開距離,“沒用,手機被拿走了,這段時間足夠他們銷毀證據。”
孟瑩:“靠,傻|逼叔叔連我也坑。”
果不其然,第二天兩人體力不支昏過去後裸|睡在一起的照片就流露了出去,畢竟是頭部公司內部的花邊新聞,在被收買的媒體添油加醋的編排下,不受控的輿論很快便發酵得滿城風雨。
淩熠和沈星雨一直在外面租房住,他這幾天精神也不太好,不想出門露臉課都沒去上。
沈星雨下課回來買了晚飯,“小熠,吃飯了。”
“你為什麽什麽都不問我?”
“你想讓我問什麽?”
“問我有沒有…”那夜過後赤|身|裸|體地醒來,淩熠都不能保證自己的記憶沒有出現偏差。
“我比你還要相信你沒有。”
這事不能捅出去,事關公司形象與股價,但至少淩書安是維護淩熠的,不至于因為這些無稽之談就遂了孟博予的心意。
誰成想,這場鬧劇的矛頭本身是沖着沈星雨去的。
在大家都默認孟瑩和淩熠是一對的時候,孟博予放出了重磅消息,淩熠與打碼同性牽手和接吻的照片,又是偷拍。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出軌,同妻,讓淩熠深陷輿論漩渦。
這些都最容易引起看客口誅筆伐的關鍵詞,孟瑩一直被關在家裏,社交賬號也被孟家嚴格監管,她不能發聲,不明真相的看客們站在維護弱勢的道德制高點肆意指責謾罵編撰造謠,公關文件完全起了激化矛盾的反作用。
孟博予清楚這樣做威脅不到岳父和淩書安,所以他最開始的威脅對象就是淩熠。
他第一次親自和淩熠對峙的籌碼是沈星雨的正臉。
第二次是沈星雨那熱愛學術為人師表的教授外公的清譽。
第三次,孟博予拿出張僞造的B超單,“事不過三,淩少還要猶豫嗎?”
淩熠很清楚這些東西能編出什麽故事,會造成什麽樣的連鎖反應,“你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就不怕欺詐被人發現?”
孟博予:“發現又如何,你覺得我會坐牢嗎?如果被發現了你覺得除了你誰會心疼你那小男朋友?為了利益第一個就會把他扔出去擋槍,把髒水都引到他身上,毀掉他跟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他真的會一無所有的,你的這位沈同學好像不是那種會乖乖被你養在家裏的金絲雀吧?這就是擁有資本的好處,再說了,孟瑩也不差啊?你又不吃虧,總比跟男人混在一起好,是不是?”
淩熠手裏攥着餐刀,關節用力到發白。
勝券在握,孟博予哂笑一聲,“開玩笑,我沒有針對你性|取|向的意思。”
孟博予不在乎淩熠會不會非要簽婚前協議,只要以後弄出個孩子就可以了,又不是什麽難事。
淩熠咬咬牙,“知道了,如你所願。”
“說你心甘情願。”
淩熠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我,心,甘,情,願。”
淩熠沒跟沈星雨講原因,只說想家了一個人回鷺市住了幾天。
淩書安:“什麽?你要和誰結婚?”
“孟瑩。”
“那星雨呢?不用理會孟博予,我可以把你們送出國。”
“那沈教授呢?我不能成為他快要圓滿結束的職業生涯最後的污點,就這樣吧,我不答應孟博予就會一直咬着他不放,我又不可能把他關在家裏護着,我會簽婚前協議,還有,等您退休就把股權轉讓了吧,我不會讓他得償所願的。”
“可是你們…”
“我不願意讓您和其他股東為難,也不願意拖他下水,就這麽辦吧。”
利欲熏心的孟博予算不到有人會放棄巨額財産,他一點也不了解淩熠,不知道這孩子看起來溫柔其實脾氣犟着呢。
淩熠本來想要等回去慢慢和沈星雨解釋,可孟博予生怕夜長夢多,公告在淩熠動身前就發了。
等回到A市的小家,迎接淩熠的毫無意外的是沈星雨的質問,“你做這些決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我這個活生生的人?自己默默扛着這些,你覺得…你是覺得這種行為很帥嗎?”
“我沒有,我不想你受傷害,本來你就是被我連累的。”
“呵呵,我是外人嗎?你覺得我不願意和一起面對嗎?”
“不是這個問題,是你根本不應該遭受這些!”
“我要是願意呢?哪怕…哪怕再也見不得光。”
“你已經放棄過一次夢想了,這次是要放棄完整的人生嗎?再說了,你外公呢?孟博予又不只是針對你一個人。”
沈星雨啞口無言,“你就這麽妥協了?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嗯,沒有了,和孟瑩結婚我是自願的。”
“自願的?說這話不違心嗎?”
長痛不如短痛,多說無益,恨我讨厭我都是我應得的。
淩熠深吸一口氣,“我們分手吧”,說完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沈星雨緩過神的時候,空蕩的客廳只剩自己孤零零站在原地。
他病了一場,渾渾噩噩在家躺了幾天,一條消息也沒看,直到導員給他打電話問他為什麽沒來上課。
翻了翻信息,沒有一條來自淩熠的,只有好多條賬戶餘額變動提醒,一眼望過去看不清幾位數,沈星雨胸腔裏一股火燒得他直咳嗽。
淩熠和沈星雨專業不一樣,課剛好錯開,加上淩熠故意逃避,沈星雨根本逮不到人。
一個月後就是訂婚宴了,沈星雨從淩熠爸媽那要了張請柬。
淩書安:“孩子,你這是何必呢?”
沈星雨:“我總得見見我愛的人結婚是什麽樣子。”
淩書安:“最後還是讓你受委屈了,那些錢…你別有負擔,收下吧。”
沈星雨:“嗯,謝謝叔叔。”
衣帽間裏,淩熠呆呆坐在鏡子前,化妝師在一旁打理他的頭發,“帥哥英年早婚啊,我剛剛在隔壁見到新娘了,等你見了我覺得你肯定會哭的,太美了。”
“呵,真的麽”,淩熠淡淡地搭話。
“當然啦!”
猛然間,淩熠在鏡子裏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他驀然起身,頭發被沒來得及收手的化妝師扯掉幾根也沒心思覺得疼。
“你怎麽…”
“這大概是我唯一的機會見你穿這身衣服。”
“麻煩你先出一下,我有話要跟這位先生說”,淩熠支走外人。
“你這個樣子…真好看。”
“對不起…”
“幹嘛說對不起。”
“我那天說完…分手,就走了,那樣對你,連句道歉都沒有…太說不過去了”,他的臉被溫柔地捧住了。
“我不要你的道歉,只要你回頭看我,哪怕一次,我就不會放開你的手,我什麽都可以放棄什麽都可以不要,現在這樣真的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是。”
“你要跟我犟到底是麽?”
“是。”
“你真的一點都不相信我想跟你走下去的決心”,沈星雨放開手,後退幾步,掏出張卡扔到淩熠的胸前,“不要給我轉賬了,別讓我覺得自己被|嫖|了兩年。”
“哦,應該對新人送句祝福的,祝你,新婚不快”,沈星雨離開地徹底,他報了交換項目,去了英國完成了本科,又讀了博士,再也沒有回來。
淩熠脫了力靠着牆坐在地上,心痛到眼淚都流不出來。
——
沈星雨喂淩熠喝完了一整碗小米粥,他斟酌開口,“孩子…是怎麽回事?”
“孟瑩後來遇到了真心喜歡的人,我和她本來就是表面關系,我不管這些,只不過現在那個孩子必須名義上是我的。”
“這幾年,你過得怎麽樣?”
“說好你也不相信吧。”
“所以說實話吧,為什麽分開的時候健健康康的人幾年就變成了這樣?”
“你知道,我一直都有焦慮症,結婚之後變嚴重了,後來還得了厭食症,兩年多都是靠營養液維持生命,如你所見身體抗議了。”
沈星雨明明心疼的快要喘不上氣了,還是嘴硬,小聲啧啧,“自作自受。”
“是啊,自作自受。”
“…”
“對了,今天有新聞嗎?”
“你覺得我有時間看嗎?”
是啊,一直忙着照顧病人,淩熠心裏渡過一絲暖流,“手機遞給我一下。”
今日熱搜被孟氏霸占,收受賄賂,財務造假,偷稅漏稅,還有之前操控輿論等等,這些年所有的違法行為都被扒了出來。
看這胸有成竹的樣子,沈星雨心下了然,“你做的。”
“嗯,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廢了不少功夫”,淩熠垂眸哂笑一聲,“差點以為自己來不及做完這件事,前幾天我還在想,你會不會看到新聞呢?你要是看到會有什麽感覺呢?會開心嗎?還是早就不在意了,原來真的這麽平靜啊,有點失望了呢。”
淩熠花了四年多讓孟氏再也無法翻身,他給孟瑩這個同病相憐的人留下了日後的生活保障,來之前他托律師将離婚協議轉交給了孟瑩,這次來S市他就沒打算再回A市的‘家’,盡管本來也就不常住。
他讓孟瑩自己選合适的時間簽字,或者不簽也可以,反正馬上就是喪偶了,喪偶也可以再婚。
沈星雨嘆了口氣,“我耿耿于懷的事從來都只是你不願意讓我陪你面對這些。”
“就當是我那時候年輕愛逞強,後來我也後悔過很多次,其實想想,你并不需要我的保護,你沒那麽脆弱,相反什麽都困不住你,但那個年紀的我只能做到那樣,就算回去再選一次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其實我沒有怪過你。”
“氣過也怨過,但我從來沒有不理解過你,我離開是因為逃避,是想你不再煩惱,是在和自己賭氣,我也後悔過,如果那時候我沒放棄,未必真的就能被孟博予随意擺布。”
可人在特定的階段就是會做出特定的選擇,所以在累積了經驗值後悔恨曾經的選擇是徒勞無功的。
沈星雨趴在淩熠腿上,臉埋進被子裏。
“我還是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