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負擔P
負擔P
烏沉沉的天空醞釀了一下午終于将濕氣彙聚齊,暴雨傾注而下,雨水飛濺遮天迷地,将灰塵掀起,融進水霧中。
他們來網吧時都沒帶傘,此刻并肩站在檐下等雨停。
路辰倚在牆上,校服外套搭在半邊肩上,盯着前方的水汽發呆,顧北扉在他身旁,一如既往身形筆挺,似乎在他身上從來看不到疲憊懶散的模樣。
襯衫扣子解開兩顆,皮鞋上濺了些雨水,他和路辰一樣,靜默地盯着雨幕,等待時間流逝。
不知道過去多久,灰蒙蒙的天色暗下去,路邊積水已成很深一片,大雨還在不眠不休。
顧北扉走進網吧,不多時借了一把傘出來,到路辰旁邊撐開,說了今天來到這的第一句話,“回學校上自習。”
路辰掀了下眼皮,懶恹恹地看着他,“不去。”
“那跟我回家。”顧北扉說。
“不回。”路辰說。
暗自較了一會兒勁,路辰知道他哥在醞釀生氣,可他一點都不怕,偏要在他的雷區上蹦跶。
用沉默和無視發酵他的怒火。
“你到底想怎麽樣?”顧北扉語氣冰冷,像是要在這三伏天把路辰提起來丢進臘月裏。
“不夠明顯嗎?”路辰笑說,嘴角彎彎,“想你......滾。”
“然後呢?!”
顧北扉的聲音驟然提高了一個度,那層優雅的外殼終于被他刺破,露出鋒利的爪牙,傷人傷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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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上網,跟人打架?上課不聽,作業不寫,我不管你了,由着你自己堕落?!”
顧北扉上手捏住路辰的下巴,拇指精準地按在他嘴角的傷口處,疼得路辰“嘶”了一聲,猛地擡手推出去。
顧北扉腳下踉跄,雨天路滑,他一腳踩進路牙石下的積水裏,雨水迸濺,皮鞋濕透。
大雨瓢潑而下,剛剛一身精致站在檐下躲雨的青年,此刻一身狼狽,白襯衫被雨水浸透貼在身體上,有些透明,可以勾勒出他緊致有型的身材。
他就那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淋濕的黑發貼在額角,一雙漆黑的眸子鬼魅般幽深,直直地盯着路辰看。
兄弟倆從前再怎麽樣也沒動過手,短短幾天路辰已經推開他兩次了。
顧北扉有些生氣。
在路辰嘗試着靠近他的時候,顧北扉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身前猛地一拉。
如果顧北扉拉住他是要擁抱他的,盡管大雨滂沱,路辰也十分願意。
哪怕面前的不是雨水,是刀山火海,而他赤着腳,一身血肉之軀,也不會有一秒猶豫地踏進去。
但那不可能。
顧北扉把他拉進大雨裏,賞了他一巴掌,路辰大吼一聲,招呼着拳頭和他扭打在一起。
兩個人滾在地上,像鯊魚纏鬥,彼此撕咬,海域裏滿是濃重的血腥味,你死我活。
雨這麽大,在路邊彙成一條小河,也融不化他們流出的血液。
本就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為什麽羁絆這麽深呢,幹嘛非要糾纏在一起。
一個姓顧,一個姓路,往上翻幾輩也沒有任何關系,為什麽非要打着兄弟的名號,彼此折磨。
“我到底哪裏惹着你了!!!”顧北扉将路辰狠狠地掼在地上,胳膊肘抵住他的下巴,死死地扣着他兩只手。
顧北扉的腦袋破了口子,鮮血滴在路辰的頭發裏,被雨水稀釋,在水泥地上暈出一朵血花。
路辰臉上的笑意很濃,他咧着嘴,在身後血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癫狂。
他哈哈笑着,對顧北扉說:“我就是覺得你很煩,就是想不通啊顧北扉,你到底哪來的自信,覺得我沒你活不了是嗎?!”
膝蓋頂住對方的小腹,路辰一使勁将顧北扉掀翻過去。
“來我們學校實習,一天24小時盯着我,不讓我吃外面的飯,讓我回家住......我的生活都被你安排滿了,我想逃離,我很窒息,你知不知道?!”
“你以為我天天上課吃東西是吃不飽,還每天往我位洞裏塞牛奶,我那是惡心你呢!你不在班裏我學得比誰都認真!這次期末成績一定很差,也是因為你!”
路辰絲毫不留情的拳頭招呼在顧北扉身上,而顧北扉只是呆滞地躺在地上,靜默着消化路辰的話,他從沒想過他的愛,竟讓他負擔這麽大。
見顧北扉不再還手,路辰也打累了,他搖搖晃晃地撐着地面站起來,俯身看着顧北扉,“你十二歲就能養活自己,還帶着我,我今年十八歲,成年了,我不需要你了,顧北扉。”
我不需要你了,顧北扉。
字字誅心。
路辰看着他的眼睛,說得很清楚。
雨水阻隔了視線,不知道是雨還是淚,路辰第一次在顧北扉那張常年古井無波的臉上看到一絲漣漪,他有些恐慌,有些委屈,喊他:“辰辰......”
路辰眼眶一紅,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還好雨很大。
顧北扉弓背坐起來,沒了一直以來腰杆筆直的優雅姿态,他将薄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萬般艱難地開口問他:“你要跟哥斷絕關系嗎?”
他問出來了。
是不是路辰只要說一聲是,就可以徹底跟他斷絕關系,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畢竟一沒血緣,二沒關系,兩個人一清二白,也好一刀兩斷。
路辰嘴唇發白看着他,可能雨水太冷,讓他失了聲,說不出話,也點不了頭,只能在冰雨裏長久地注視着顧北扉,一遍遍地在心底描摹着這張刻在骨子裏的樣貌,真的能和他斷絕關系嗎?
“辰辰,再叫我一聲哥......”
兩個人最後被趕來的110拉開之前,顧北扉是這樣說的。
“叫我一聲哥,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顧北扉的眼眶很紅,因為一臉血雨,路辰看不清裏面有沒有淚。
他動動嘴唇,口型對他哥說:不好,卻在心底喊了他一千遍一萬遍哥。
像從前一樣,從前是怎麽樣的呢?
路辰已經記不得了。
他不記得在他動了不該有的心思之前,他們是什麽樣的相處方式了。
他也想回到從前,回到兩個人光溜溜地窩在一個被窩裏,彼此呼吸相聞也不會産生什麽奇怪想法的小時候。
那時候的他們,多單純。
可現在的他,已經回不去了。
路辰有時候甚至覺得還不如讓他倆是親兄弟,這樣血脈相連,既會讓他死心,也沒有什麽能把他們分開。
血緣是個很神奇的東西,連接着許多相似的基因,可以讓兩個獨立的軀體以一種類似神明契約的方式永遠羁絆在一起。
可他們沒有。
他們長相不同,喜好不同,性格大相徑庭,沒有親戚關系,沒有血緣關系,不是朋友,不是愛人,不做最親密的事,也沒有法律的認可。
什麽都不是。
卻還要在一起。
不是很奇怪嗎?
想不通,卻還舍不得。
從路辰記事開始,就沒有爸爸媽媽的概念,記憶裏只有一個兇神惡煞的女人。
她會把頭發盤得老高,露出飽滿的天庭,一身花大褂,拿着雞毛撣子追着路辰跑,邊跑邊罵,罵他是拖油瓶,倒八輩子血黴這輩子要養他。
路辰喊他姨媽,有時候也會喊她媽媽,那時候他不知道拖油瓶是什麽意思,幼兒園介紹時,他大大方方地對全班同學說:“大家好,我是小拖油瓶。”
引得小朋友們哄堂大笑。
後來聽姨媽說,他媽去世之後他爸把他甩給她就跑了,無奈她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帶着他,嫁也嫁不出去。
姨媽常常對他說,因為你,我這輩子就完了,你毀了我的一生,都是因為你。
哪怕對着一個不到三歲的小孩,她的恨意也不曾收斂,這讓路辰記了很多很多年。
但是小時候的路辰并沒有因此生成唯唯諾諾的性格,反而愈發叛逆。
開裆褲剛脫那會兒,他是鎮上的街頭小霸王,在幼兒園,他是太陽寶寶樂園第一幼霸,喜歡拉幫結派,人緣奇好,經常帶着一群小孩去鎮上的小河邊“冒險”。
桃源鎮是他們村建設新農村後留下來的一批老房子,名字起得好聽,實則地方破敗不堪,老一輩的人居住在那。
既長又臭的筒子樓常年沒有人打掃,垃圾桶很久才換一次,夏天油煙味難聞,過期的食品扔在角落裏腐壞發爛,當真像生活在垃圾堆裏。
路辰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在什麽樣的環境生活,他被送來的時候太小了,以至于他以為自己本應該這麽長大。
小娃娃的适應能力很強,又皮又鬧,屬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類型,有時候在外面滾一身泥回來,耷拉着腦袋去面對那個年紀他最深刻的恐懼源頭——姨媽。
小時候路辰無疑是怕姨媽的,怕她罵他,怕她揍他,更怕她不要他。
第一次見到顧北扉時,路辰正在被姨媽揪着耳朵揍。
已經被警告過很多次了,路辰還是滿身泥巴回來,姨媽是個粗人,不會顧及場合,那日在樓下按住他當街行暴。
顧北扉住在一樓,靠近樓梯的那一間,門敞着,他坐在床榻旁邊,聞聲朝外面看。
路辰一邊被姨媽扯着耳朵,疼得呲牙咧嘴,一邊目光和顧北扉對上。
那一年,路辰五歲,顧北扉九歲。
大他四歲的男孩一邊忙着手頭的事,一邊靜靜地盯着他看。
路辰第一次覺得怎麽會有一個男生長得這麽好看,比幼兒園的小紅和菲菲都好看,明明很普通的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于是路辰第一次将顧北扉想象成一朵小白花。
他盛開在污泥裏,白瓣花朵粘着晶晶亮亮的露珠在發光。
他的小白花有點冷漠。
顧北扉沒有什麽表情,也沒有多餘的反應,一副冷眼旁觀者的模樣靜靜地注視着人間百态,路辰卻莫名覺得很丢人,被他看着很丢人。
“下次還敢不敢了?!”
拖鞋抽在屁股上火辣辣地疼,路辰想忍,但是眼淚根本止不住,他捂着屁股向上跳,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地嚎着:“哎呦!”
“還敢不敢了?!”
一般打到差不多的時候路辰就會認錯,這一次卻頂撞了姨媽。
袖子一甩,路辰站在原地把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小奶音尖銳嘹亮,卻掩不住稚氣,“你能不能回家再打,這樣在外面顯得我很沒有面子!!!”
姨媽愣在當場。
路辰沒有看到的是,他冷漠的小白花抿唇笑了一下。
然後下一秒,結結實實一巴掌賞在臉上,耳朵鳴了,震得嘴角都在顫抖。
“以後你弄髒的衣服自己洗!下次再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把你扔去後山喂狗!娘不疼爹不要的小雜種!”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小白花吝啬給他一瞬間的怔愣,可惜下一秒眼淚糊了視線。
他趕忙擦幹淨看過去,淚又漫上來,怎麽也流不淨,怎麽也擦不完......他哭得好難看,他一定很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