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銘記
銘記
鄉鎮上的小診所亮了一盞紅色的十字标志,隔壁點滴室有老人在挂水,門口栅欄內有狗吠聲。
狗吠随着小孩此起彼伏的哭聲愈叫愈響,在鄉下農村和家家戶戶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形成一種和諧的交響樂,勾勒出人間煙火的大致樣貌。
肝腸寸斷的哭聲從房屋裏溢出來,沿着鄉間小道源遠流長。路過的大爺大媽以為又是哪家小孩害怕打針,沒想到屋內卻是另一番場景。
路辰将忙了一天掙來的不到十塊錢放在桌子上,硬幣紙幣撒了一桌面,又零零散散地滾到地上。
他哭得快要就地打滾,求醫生跟他走一趟。
“我求你了醫生,我哥快要死了,我不能沒有我哥!我不能沒有他嗚嗚嗚嗚嗚......他快要死了......”
“快死了打縣裏120啊,你來我這求也不是辦法!”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沒有錢,我所有錢都在這了!你去看看我哥,看看他得了什麽病,我求你了嗚嗚嗚......”
桃源鎮地處偏僻沒有大醫院,救護車從縣裏分配,開過來就得小半天,鎮上不少突發疾病的老人都是這樣沒的。
路辰沒有辦法,只好拼盡全力去求診所大夫。
顧北扉永遠都不知道,那天路辰為了幫他求醫,在診所給醫生下跪磕頭,小小的身板趴在地上,一聲一聲,聲淚俱下。
他只記得路辰帶人到家給他打針開藥,小孩一雙眼睛紅腫無神,手掌磨破了皮,一身上下泥濘不堪,膝蓋也破了洞。
顧北扉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以後他再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你哥哥只是發燒,不會死的,放心!”醫生撫了撫路辰的頭發,将小孩眼底的光一點點重新燃起。
吊瓶挂上開了點藥,醫生念在兩個小孩沒有大人,沒再說什麽,免費給他們上門|服|務了一次,交代好吃藥,量體溫以及還藥瓶的事情後,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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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扉燒到快四十度,在家等路辰的這段時間将要昏厥,他想撐起身體去找路辰,但是做不到,無盡的後悔後怕湧上心頭,他是不是做得有點過了。
路辰不說話,靜靜地坐在床頭看他,眼皮腫得将視線都擋住了,還是費力地睜大雙眼,深深地注視着顧北扉,好像差一點就看不到了。
顧北扉心頭一酸,敞開雙手沖路辰揮了一下,“辰辰,過來。”
路辰回過神,見顧北扉眼眶通紅,聲音微弱着說:“過來讓哥抱抱。”
他輕手輕腳地過去,趴在顧北扉懷裏,輕輕環着他的肩,開口喊他:“哥......”
一開口嗓子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顧北扉揉着小孩的頭發,把他抱進懷裏,摟得緊緊的,“對不起。”
“辰辰,對不起......”
顧北扉的聲音在顫抖,摟着路辰的手臂在顫抖,一滴溫熱落進路辰頭發裏,轉瞬即逝,路辰以為是錯覺。
“哥哥,你哭了嗎?”小奶音沙啞着問,幾乎低成了氣音。
“沒有。”顧北扉深吸一口氣,倔強道,“哥哥怎麽會哭,只有辰辰會哭。”
那天晚上,路辰忙裏忙外照顧顧北扉,擦臉換水吃藥量體溫,一直累到淩晨才終于歇下。
第二日顧北扉燒退了,路辰一覺睡到天光大亮,正午暖陽穿透窗玻璃打在路辰臉上,他眯着眼睛悠悠醒來,視野裏是顧北扉在門外做飯的場景。
真好啊。
過去的一天像打仗一樣,才知道原來自己每一天所擁有的,都彌足珍貴。
路辰從床上跳下來沖出去抱住顧北扉,僅僅四歲的年齡差,路辰卻只到顧北扉腰線上面一點。
這兩天的經歷,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要快點長大,小路辰要快點長大,長大才能保護哥哥。
顧北扉把纏在腰上的手臂拿下來,轉身捏了捏他的臉蛋,“吃飯了。”
能再吃上哥哥做的飯,路辰從未感覺到飯菜這麽香過,一口氣扒完了兩碗,吃完擦擦嘴巴打了個飽嗝。
吃飽喝足後,顧北扉将小孩拉到跟前,路辰愣愣地看着他,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等候發落。
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顧北扉沒忍住揚了下唇角,問他:“昨天一天,感覺怎麽樣?”
路辰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有些羞澀地抓了抓腦袋,嘻嘻一笑,“天都要塌了,嘿嘿......”
“還嘿嘿!”顧北扉敲了他腦袋一下,“辰辰,能把哥哥照顧好嗎?”
“不能。”路辰乖乖回答。
“掙錢辛不辛苦?”顧北扉問。
路辰想了想自己一下午迎着大太陽撿垃圾,三輪車還踩不下去,最後只掙了幾塊錢,老實回答:“辛苦。”
“睡在山上冷不冷?”顧北扉問。
路辰認真回憶自己兩個小時搭的窩被顧北扉占了之後左右為難的場景,後來疊在他身上睡覺,晚上北山陰森森的冷風呼呼地吹,回答道:“冷。”
“餓肚子難不難受?”顧北扉問。
路辰低頭揉了一下肚子,想起昨天一天就吃了兩個包子,肚子到後半夜還在咕咕叫,吵得他睡不着,老實回答:“難受。”
顧北扉嘆了口氣,握着路辰的小手又把人拉近一些,“背一遍《守則》。”
路辰看着他的眼睛,聽話地一字一句将《守則》背完。
“哥哥一共提了幾個要求?”顧北扉問。
“不調皮,不搗蛋,聽話,不打架,不惹事,學習......”路辰掰着手指頭數。
“辰辰,你十一歲了,應該聽得懂哥哥在講什麽。”顧北扉說。
“我知道,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這次是真的。”路辰耷拉着腦袋。
“我不知道今天說的話,你能聽進去多少,還是說依舊像平時一樣只當耳旁風,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要中考了,這個考試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決定着我未來的前途,也決定着咱們以後要不要一塊去撿垃圾,睡樹葉,餓肚子,你懂嗎?”
“如果你想以後像昨天一樣,咱們沒有錢,沒有地方住,哥哥生病了你也沒有辦法,你體會到了嗎?路辰,無能為力是什麽感覺?”
顧北扉一雙深邃的眼眸望進他的眼底,讓小孩自愧不如不敢跟他對視。
“看着我,路辰。”顧北扉說,“我問你,無能為力的滋味好受嗎?”
“哥哥,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路辰把眼睛擡起來,對上顧北扉的眸子,那裏是哥哥沉重的認真,壓得他喘不過氣,“無論你信不信,這次是真的,你今天說的這番話,還有昨天的經歷,我會記一輩子。”
兩個人靜靜對視片刻,交換着彼此的決心,顧北扉終于露出笑容,揉了揉路辰的腦袋。
或許小孩就是這樣,再怎麽打罵管教,說一百遍的道理,他也不會理解,唯有親身經歷,拉着他的手帶他走一遭人間疾苦,比什麽都管用。
那以後路辰雖稱不上脫胎換骨,但也算洗心革面,他知道接下來的小半年裏,哥哥的學習最重要,便沒再打擾過他,也沒再惹過事,甚至聽話到主動幫哥哥忙。
從一開始端茶倒水,打掃衛生,到後來學着自己洗衣服,幫哥哥刷碗,還自告奮勇地要學做飯。
最後結局是差點把鍋燒穿,兩個人坐在木桌旁,對着兩盤黑成鐵蛋的菜,大眼瞪小眼。
顧北扉沒忍住樂了,路辰也跟着樂。
小孩臉被熏得黑黑的,一鼻頭灰,坐在小板凳上笑得花枝亂顫。
顧北扉捏着他的下巴把臉擡起來左看看右瞅瞅,路辰就嘿嘿直笑,笑得跟村頭池塘裏的王八龜娶媳婦一樣。
顧北扉把這比喻說給他聽。
路辰杠鈴般的笑聲震穿屋頂,“你見過村頭的王八龜娶媳婦哈哈哈哈哈......”
兩個人好久沒有這麽樂了,樂着樂着倒一塊,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裏鬧成一團,笑聲漫了天。
那一年十五歲的男孩在一間十幾平米的房間裏挑燈夜讀,十一歲的小孩就在一旁陪他默詞,用他僅有的漢語詞彙量,艱難地跟上他哥的步伐。
顧北扉買了一箱牛奶,每天早上路辰拿一盒假裝要喝,卻只是藏起來,再在每晚顧北扉挑燈夜讀時,捧着一碗熱好的牛奶放在他桌邊。
顧北扉看小孩懂事,也接受他的好意,只是稀裏糊塗地不知道喝了多少盒,這樣喝了一段時間,不禁心生疑惑,“這箱奶有這麽多?兩個人能喝一個月?”
路辰嘻嘻笑着,其實他一包完整的也沒喝過,只是偶爾在給顧北扉熱好後會小小地抿上一口。
他借放學跟同學出去玩,偷偷出去打童工,也在不知不覺間将家裏做飯以外的活都默默攬過來。
那一年除夕,是路辰在顧北扉家過的第一年除夕,也是路辰失去姨媽,顧北扉失去媽媽的第一個除夕。
路辰用幾個月打零工攢下來的錢給顧北扉換了一身新衣服,因為錢不夠了,只給自己買了一頂小紅帽。
顧北扉知道後笑得眉眼彎彎,連睫毛都跟着翹起來,小白花卷翹的睫毛像精靈的翅膀,薄如蟬翼,紋路清晰。
小紅帽戴在路辰腦袋頂上,顯得他異常可愛,小皮孩終于轉型了。
兩個人爬到筒子樓頂去看遠在天邊的新年煙火,聽着街坊鄰裏的春晚小品聲,老式電視機裏主持人們喊着倒計時。
“五、四、三、二、一......”
五福臨門,阖家歡樂慶新年。
仙女棒在手中燃燒,絢爛的火花圈住天臺的一隅之地,也将兩個沒有血緣的人從此血脈共通,再不分離。
路辰看向顧北扉,他的小白花還是這樣出衆。
顧北扉是一株不小心被路辰采到,盛開在污泥裏說不上名字的白瓣花朵,此刻粘着晶晶亮亮的露珠,在熠熠發光。
他是路辰私自珍藏的寶貝,揣在兜裏,捂在懷裏,見不得天光,只是偶爾會在夜裏拿出來,吝啬一點點美貌供月亮姐姐欣賞。
顧北扉穿着他買的新衣,臉龐映着瑩瑩火光,轉頭看向他時,眸中落了漫天星河。
路辰也笑着看他,回以最缱绻的溫柔。
這是他和他哥只有彼此的第一年。
當他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一個親人時,這個親人就成了他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