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失信

失信

一場大雨從傍晚開始醞釀,夕陽被烏雲淹死了,溺死之前掙紮着朝大地釋放最後一層薄弱的微光,既而被吞沒,烏黑的夜伴随着暴雨傾盆而下。

九月初的天,因為下雨暗得早,學校五六點就放了學,校門口五顏六色的雨衣和雨傘擠成一片。

雨水在道路兩側的路牙石下彙聚成兩條沒過腳脖的水流,下水道附近更是汪洋一片,汩汩往裏滲着還在持續增長的積水。

耳畔是嘈雜和喧鬧,家長們聚在一堆聊着天等小孩出來,而有的小孩,已經一個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小學部和初中部連着,平常放學時路辰會在初中部的傳達室門口等顧北扉一塊回家。

如今路過那裏時,只是遠遠地望了一眼,人潮擁擠,沒有了顧北扉的身影。

從今天開始,顧北扉就不在這裏了,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上高中,路辰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他和顧北扉的未來會是一個漸行漸遠的過程。

四歲的年齡差,看似不大,可他還是小學生,他哥已經上高中了,等他上中學,他哥就上大學了,他們之間永遠跨着一個學校的距離。

他什麽時候能長大。

藍色米老鼠孤身一人站在灰蒙蒙的雨幕裏,一路踩着水流回家,雨水沒過腳脖,書包重重地壓在背上。

他是天地萬物黑白畫像中的一抹彩色,也是煙火人間缤紛色彩中的一點黑白,在家家團聚,炊煙袅袅的桃源小鎮,顯得孤獨弱小又格格不入。

開學發了新書,路辰買好書皮回家自己包,顧北扉很會包書皮,總能把每一本書都包得很規整。

從前姨媽不給他包,路辰就跑去樓下找哥哥,顧北扉包完給他送上來,路辰摸着每一本書上顧北扉給他寫的名字,第一次覺得路辰這兩個字能寫得這麽好看。

總要找點事情做,才不會顯得時間很長,或許不知不覺間哥哥就回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大雨滂沱,無休無止,雨水沿着窗戶縫滲進來,給悶熱的老房間添了幾分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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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皮都包好了,路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一摞書,等着哥哥回來給他寫名字。

屋內靜極了,鬧鐘的指針滴答滴答響着,這個房間從未這麽安靜過,平時總是充滿兩個人的歡笑,不然就充滿路辰的哭聲,總之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

孤獨将他的靈魂從空間中分離,禁锢在小小的軀體裏,路辰一個人靜坐着,很長一段時間後,輕輕嘆了口氣。

臺燈按滅,鑰匙揣進雨衣兜裏,随着“嘭”一聲門響,屋內陷入黑暗,狂風暴雨隔着門板嗚咽,電閃雷鳴時不時将桌椅床板映亮。

或許去門口等他,能回來得快一點。

天地間一片昏暗,小鎮上雷電交加,小米老鼠靜站在家門口,手電筒的光僅僅照亮前方一米遠的距離。

道路延展開去,到遠方的地平線,與大雨激蕩而起的水汽模糊成霧蒙蒙的一片,界限不明,地域無邊。

路辰望穿道路盡頭,眼神執拗,一直緊緊盯着那個遙遠的方向,一刻都不曾分神。

門吱嘎一聲響,前方不遠處王大娘撐開一把黑傘從家裏出來,“衣服都娘忘收了,這個破天氣,說下就下......”

她操着一口流利的當地方言罵罵咧咧地從晾衣繩上撸下幾件濕透的衣服,一個轉身看見前方黑暗中隐隐約約一個小人,吓了一跳。

“誰在那?”她打着傘往前走了一步,看到那人的身形,“路辰嗎?”

路辰不應,靜靜地站着,擡起一雙烏沉沉的眸子看她。

“等你哥呢?別等了,回家去吧,你哥不會回來了。”王大娘說。

路辰不說話,還是定定地看着她。

“真的,我們小石也在那個學校,今天去報道,重點高中就是不一樣,學校封閉式管理,一個月回來一次。”她收好衣服準備回屋,沖路辰一擺手,“快回家去吧。”

門“嘭”地一聲關上,周圍暴雨肆虐,路辰不聽勸,固執地站在原處。

顧北扉的學校是市重點高中華師附中,今年鎮上前十名考去了,顧北扉是第一名,王石是第十名,兩家挨得很近。

王大娘平時愛炫耀,這次卻硬生生被顧北扉比下去,路辰的小團夥一通宣揚,桃源鎮無人不曉顧北扉考了第一。

學校管理嚴格,入校辦理住宿,不準任何人帶手機,只有座機可以往外撥電話,只能撥不能進。

顧北扉入校報道辦理住宿,特殊情況可以申請走讀,沒有批準不得擅自離校。

開學第一天老師們都很忙,為了一個走讀程序,他忙活一下午,由于無父無母,和路辰沒有任何法律關系,解釋起來比較麻煩,耽誤了一些時間。

真正辦理下來天已經黑了,他從校門口出來打着傘往車站跑,卻因為暴雨末班車提前發了。

顧北扉支着膝蓋平複呼吸,望着遮天迷地的大暴雨,心裏有一塊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無奈他只好回到學校,找王石給王大娘打電話。

“路辰?路辰在啊,我剛剛還看見他在門口呢!”王大娘說。

門吱嘎一聲又開了,王大娘的大嗓門在穿透雨幕,“路辰,你哥找你!”

路辰正發着愣,一個激靈回過神,幾乎是踉跄着沖了過去。

小孩裹着一身冰冷的潮氣沖進屋子撲向座機,聽筒放在耳邊,顧北扉低沉好聽的嗓音透過電話線傳過來,“辰辰?”

聽到他聲音的一瞬間,路辰的眼淚不受控刷地掉下來了,他哽咽着拿手背擦掉,調整呼吸,不說話。

“辰辰?”顧北扉又喊了一聲。

呼吸灑在聽筒上,路辰帶着濃厚的鼻音喊了一聲:“哥......”

“辰辰,你聽哥說,現在雨下的比較大,末班車已經沒了,櫥櫃裏有一桶面,壺裏有燒好的開水,你先湊合吃一晚上,倒水的時候千萬注意別燙着了,捏着後面那個塑料的把......”

顧北扉一直在說,路辰一句沒應。

“辰辰,能聽見嗎?”顧北扉說,“捏後面那個塑料把手聽到沒,前面是鐵的,熱水會從那裏流過去,會燙着......”

“你不回來了是嗎?”路辰問。

顧北扉一下沉默了,幾秒後才緩緩開口,“特殊情況,今天忙得比較晚,哥去車站的時候末班已經......”

“你說要回來的。”路辰低聲道,“你向我保證過的。”

“辰辰,哥錯了,明天晚上一定回去......”顧北扉說。

路辰沒了音。

“辰辰?”顧北扉問,“真的,哥保證,明天一定回去。”

“我不信。”路辰低聲說,“我不相信你了。”

難言的沉默,許久都沒說話。

良久,顧北扉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辰辰,你聽話好不好,哥今晚真的沒辦法回去了。”

“可是你說過,你會回來,你向我保證過的。”路辰執拗地強調。

“今天不是特殊情況嗎?開學第一天誰也不知道這邊的情況,又下了這麽大的雨,你不能對哥要求這麽嚴苛......”

“你向我保證,說,你,會,回,來!”路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眼淚啪啪地往下落。

“不就一個晚上嗎,明天回去有什麽不一樣?你小時候經常跑山上去睡覺,也沒見過你害怕,聽話,辰辰,在家乖乖待着,明天自己去上學,哥向你保證,明天晚上,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回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路辰終于堅持不住,崩潰大哭。

顧北扉無奈極了,“路辰,你能不能聽話,讓哥放心一回?”

“哥,我想你了,你回來好不好?”路辰委屈着哭喊。

“辰辰乖,哥明天就回去。”顧北扉說。

“我不要明天嗚嗚嗚哇哇......”

“路辰!你把我氣死得了,你多大了,一個晚上都離不開哥哥,說出去丢不丢人?別哭了,快回家去!”

路辰不應。

“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第一次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下着大暴雨,沒有車,你告訴我怎麽回去?你要學會換位思考,一味的任性解決不了問題,并不是你哭,哥就能把天上的星星摘給你,夠不到就是夠不到!”

路辰不哭了,抹了把臉,把眼淚擦幹,将聽筒拿到耳邊。

顧北扉望着窗外滂沱大雨,聽見小孩哭得沙啞又暗沉的嗓音透過電子設備,一字一句道:“顧北扉,我今天必須見到你。”

語氣是他從未聽過的狠厲和決絕。

顧北扉愣在原地,電話線切斷。

“嘟嘟嘟......”

那是印象中,他認識路辰七八年來,路辰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

往後這個稱呼出現的次數日漸變多,直至今日,差一點徹底代替哥哥。

顧北扉閉上眼睛緩了片刻,再睜眼時轉身回教室拿了雨具,沖進茫茫雨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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