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再見
再見
初二那年冬天，班裏轉來一個新生，葉崇揚，和路辰玩得特別好。
搬新家後顧北扉高三學習忙，回家越來越晚，兩個人分房睡，有時候路辰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那個夢導致路辰總是胡思亂想，于是越發疏遠顧北扉，他成天和葉崇揚混在一起，打球上網玩游戲機，甚至晚上不回家，或者把他帶回家睡。
一天早晨顧北扉打開房門望見兩個小孩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還抱在一起，一股無明怒火壓在心口，呵斥一聲把他倆從床上扯了下來。
葉崇揚回了家，路辰被顧北扉罰站，“看看你最近的學習态度！”
路辰被訓得莫名其妙，第一次頂撞了顧北扉，“我作業完成了，學習沒有退步，上周英語老師還誇了我，為什麽不能玩？”
“哥，你不跟我玩，還不讓我找別人玩？你這樣把崇揚吼走，他以後還敢來找我嗎？”路辰說。
顧北扉怔在原地，怒火漸漸平息下去，他認真地審視自己，真的因為路辰貪玩耽誤功課而生氣嗎？
不是。
因為路辰好久沒理他了。
好玩的事情不跟他分享，好吃的東西不拿給他吃，和葉崇揚聊得開心時常哈哈大笑，顧北扉問他笑什麽，他說沒什麽。
幾個月前窩在他懷裏哭着說不願意分床的小孩，現在摟着別人照樣睡得香甜。
顧北扉早該知道，小孩的心性就是這樣，一時興起，來的快去的也快，可他心裏還是不是滋味。
那天路辰跑出家找葉崇揚，晚上沒回來，顧北扉在沙發上坐了一夜。
葉崇揚最近準備做一件事，做一件不道德的事情，路辰不明白，“不道德的事情為什麽要做？”
Advertisement
葉崇揚說：“她活該。”
她是葉崇揚的父親葉宏國在外面找的小三，四年前葉宏國作為幹部去農村體察民情，在那待了三個月和一個女人好了。
一夜情還不夠，女人出生貧困，死乞白賴要跟他回來，男人起了包養的心，就把她帶來了，在城市沒待兩個月被正房，也就是葉崇揚的母親找上了門。
“因為那個女人，我媽和葉宏國大吵一架離婚了，離婚之後我媽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好，葉宏國雖然有意忏悔，但我媽不打算原諒他，前兩年一次意外出車禍走了，走後我發現她一直在吃藥，重度抑郁，她以前是那樣溫柔的人......”
葉崇揚說着哭出來，路辰在一旁輕拍着他的肩膀安慰。
“我恨那個女人，恨葉宏國！他們害死了我媽，都不得好死！你猜那個三兒最近怎麽了？葉崇揚說。
“怎麽了？”路辰問。
“她要結婚了！就她也配得到幸福？”葉崇揚說。
“你打算怎麽辦？”路辰問。
“毀掉她的婚禮！”葉崇揚說。
路辰跑出來的第二天剛好是周六，好兄弟的忙怎麽能不幫，當天中午就跟着葉崇揚去了酒店。
不算豪華的酒店，婚慶辦得一般，看上去就是普通家庭，來往賓客穿着樸素，門口一個大紅吹氣拱橋，來不及看一眼上面的名字，路辰随着葉崇揚進去了。
葉崇揚調查完備，事先踩過點，連新娘到達後先去準備的化妝間都知道在哪，抄着家夥就上樓了。
他一腳踹開化妝室的大門，面前一個穿着婚紗的女人背對着他坐，從化妝鏡裏望見身後進來的人。
含着淺淺笑意的面容瞬間變為驚恐，她緩緩站起來，化妝師一看情況不對，後撤兩步走了。
“李阿姨！”葉崇揚笑起來，“新婚快樂，我來給你送禮啊！”
路辰跟在後面進去，原本他只是來看熱鬧，順便幫一下忙，進去看到裏面的人時，心髒被巨錘狠砸了一下，整個人呆愣在原地。
女人望見葉崇揚是驚恐，望見路辰後再也移不開目光，驚懼，恐怖，難以置信......各種強烈的情緒在她的眸底瘋狂交織，最後只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住路辰不放。
而葉崇揚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他怎麽都猜不到今天把路辰帶來，就相當于把這個世界唯二與李秀芳有仇的人聚齊了，這是什麽樣的巧合。
葉崇揚笑得誇張，表情堪稱恐怖，從書包裏掏出一根高爾夫球杆，猛地橫到李秀芳的脖子下面，“這是我爸用過的，送你啊！你不是最喜歡別人用過的東西嗎？！”
一句廢話沒有，高爾夫球杆沖着一旁的鏡子砸了出去。
嘭——
“啊——”
一整塊落地鏡面應聲而碎，伴随着女人的尖叫聲，鏡片迸射，細小鋒利的顆粒濺在李秀芳的臉上，劃出大大小小的口子，她終于把目光從路辰臉上移開。
“葉崇揚！我給你說過一萬遍是葉宏國勾搭的我！我他媽跟他來這是結婚的，是他騙我，我根本不知道他有妻兒！！！”李秀芳尖叫，破了音。
“就是你害死了我媽！如果沒有你，我不會家破人亡！都是因為你！！！”
葉崇揚殺紅了眼，一雙猩紅的眸子狠狠瞪着李秀芳，他沖上前猛地一推，婚紗拖地，落在一大片鏡子碎片中......
血染紅了白紗，年近四十的女人，盡管裝扮得再華麗，也看得出眉眼的滄桑，她歪倒在大大小小的碎片之中，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都被劃傷。
冰冷的碎片紮在女人的肌膚上，将她一身傲骨壓斷，也帶走這麽多年的驕傲與自尊，幾乎是一瞬間，淚爬滿了臉龐。
她撲過去抓着葉崇揚的腿，跪在地上幾乎要跟他磕頭了。
“你去找葉宏國！我求你去找他！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你媽的死我很抱歉，我也不想......揚揚，別再來找我了，我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好不好......”
“這家人是二婚，還帶着兩個孩子，家境也不好，我快四十了，只是想找個依靠......”
“揚揚......對不起......”
葉崇揚也哭了，泣不成聲，他咬着牙一腳踹在李秀芳的肩膀上，“道歉有用的話，能讓我媽活過來嗎？！”
李秀芳再次癱倒在地，葉崇揚轉身跑走了，跑去了樓下大廳。
片刻後，下面有人開始尖叫，嘈雜的人聲響起，接着一聲一聲玻璃的破碎聲，重物的倒地聲......
李秀芳伏在地上，哭成了淚人。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找個家......生個小孩，相夫教子......為什麽這麽難......這麽難.......”
路辰靜靜地看着她，隔着不遠不近一段距離，一言不發。
他從未見過姨媽這個樣子，印象中的姨媽，總是以盛氣淩人的姿态高高在上，每天俯視着他，用眼角蔑視他。
從小到大聽過無數次的污言穢語此刻被回憶的巨浪卷起來呼嘯而來，狠狠地壓榨着他的心髒，像被浸在水裏，五髒六腑都受壓迫，呼吸不得，就快要窒息而亡......
“小雜種！！！”
“爹不疼娘不要的雜種！我他娘倒八輩子血黴要養你！！！”
“路辰！是你害了我，你知道嗎？！我要讓你記住，是你毀了我的一生！如果沒有你，我會過得更好......”
“......不聽話我就把你丢去山上喂狗！”
“去樓下哥哥家吧，我過兩天就回來，你又不聽話了是不是？”
“不準叫我媽媽，不準叫！！！”
“把嘴閉上，快走！”
“一點聲音都不要發出，不然我就再也不要你了......”
“多保重，路辰。”
......
女人從地上擡起臉來看他，路辰只望一眼那個眼神就崩潰了。
他把臉捂起來，抑制不住的淚水傾瀉而出，從指縫裏瘋狂外溢。
他以為姨媽抛棄他，來到大城市會過得很好，他以為她找到了真愛，從此過上幸福安康的日子。
沒想到......她過得并不好。
哪怕在大城市摸爬滾打，日日遭受別人的報複，快四十了第一次結婚嫁給一個有兩個孩子的老男人......
哪怕這樣。
她也不願意回去看一眼路辰。
看一眼他是否還活着，或許會原諒她呢？或許還在等着她呢？
盡管生活過得再不如意，她也不後悔抛棄了路辰。
兩個人相看兩無言，唯有淚水瘋狂外溢，一個站着用袖子拼命擦眼淚，一個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
“你......也是來報複我的嗎？”李秀芳哽咽着開口。
路辰輕輕地搖了搖頭。
李秀芳笑起來，笑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那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路辰不說話。
“哈哈哈......”
她又笑又哭。
彼時電話響起來，從昨天晚上沒回去，顧北扉一直在給他打電話，路辰一直沒接。
此刻響起來簡直得到了救命稻草。
路辰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機放到耳邊，哽咽着說不成句，只擠出了幾個字，“哥......帶我走。”
顧北扉還在學校，聽見路辰的哭腔，心猛地揪起來，他飛快地趕往那家酒店。
到地方剛想闖進去，無意擡頭瞥了一眼充氣拱門，看見了新娘那一欄的名字，他眉頭微皺，瞳孔中滿是震驚。
大廳內本就簡單樸素的布置被搞成一片狼藉，飯桌全部被掀翻，桌上玻璃轉盤碎成一地，臺子上搭建的絨布被劃爛，鮮花撒在地上，踩得滿是污泥與腳印.......
保安在現場維持秩序，報過警了，酒店主管在疏散群衆，安穩賓客情緒。
一片混亂與嘈雜中，只有一個一襲白紗的女人，踩着鮮花與爛泥，一步一步走上那個神聖的殿堂。
她将可憐與軟弱收起來，将少得可憐又碎成一地的自尊強行制成面具戴在臉上，面露微笑，一步一步向前走。
到盡頭停止。
路辰站在最前面，在一地碎花中挑了一個色彩最為鮮豔，未被腳踩過的鮮花拿給她。
“新婚快樂。”小孩這樣說着。
女人一怔，無情的面容轉向他，“路辰，你知道嗎？我曾經有多恨你......”
“我知道。”路辰說。
“......現在也一樣。”女人又道，眼睛裏含着淚，卻滿是決絕。
像一把利刃在路辰的心口上猛地紮了一道血口子，又狠狠往下剌了很長一截，血自裏往外，汩汩溢出......
陳年舊疾，他以為自己早就痊愈了，可再次将傷口刨開，發現裏面早已腐爛，爛肉黏連着骨血，原來從未好過，原來他這些年都是那樣疼。
想起她，再見她......都是那樣疼.......
路辰強忍着痛苦扯出一抹笑，壓着嗓子低聲道：“沒關系......”
他笑得眼淚都在顫抖，卻輕聲說：“我還是要祝你新婚快樂......”
李秀芳的眼淚一下就掉了，她笑起來，将臉偏去一邊。
“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路辰深吸一口氣，忍着哽咽問她，“這四年來，你有沒有後悔過......”
“......哪怕一刻，後悔當初扔下我。”路辰顫抖着聲音說。
李秀芳擡手将瘋狂外流的眼淚擦掉，吸了一下鼻子轉頭看他，開口道：“從未。”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從未後悔過。”她說。
“好。”路辰應。
“不管你今天來這裏幹什麽，我都希望我們之後不要再見了。”李秀芳說，“路辰，我求你，求你們......放過我......”
“好。”路辰應。
他擡手遮住眼睛，努力平複情緒讓自己停止哭泣，奈何怎麽都是徒勞，淚珠大滴大滴地往外湧，擦也擦不幹淨。
“走啊！”李秀芳吼他。
路辰腳上粘了黏膠，粘在原地。
“雖然......雖然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還兩次差點害死我......我還是想......想謝謝你的......養育之恩......”路辰哽咽着說。
“用不着！！！你走啊！！！”
李秀芳猛地推了他一把，眼淚哐哐地砸下來，她忍着淚水看路辰，咬牙切齒地再罵他一次，“滾啊！雜種！！！就是你害了我......害我一輩子......”
此時從後面沖出來一個人影，一下把女人推倒在地，厲聲呵斥道：“誰家的孩子，你想推就推，想罵就罵？！”
路辰從後面拉着那人的手，輕聲喊了一聲：“哥......”
李秀芳倒在地上，淚眼婆娑地望着面前這個高個男生，努力思索他是誰，好長時間才想起來是當時樓下的小孩。
他倆一塊相依為命地長大了呢。
挺好。
“路辰現在不是沒家的小孩，他跟你沒有關系了，如果你再打他罵他，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李秀芳反應過來時，顧北扉已經把路辰抱走了。
路辰趴在顧北扉的肩上，眼睛一直望着姨媽的方向，直到一個拐彎消失不見，李秀芳終于繃不住崩潰大哭起來。
“路辰......”
“辰辰啊......”
小孩祝她新婚快樂的小花被她握在手心，按在心口，撕心裂肺的哭聲在酒店大廳內一圈一圈回蕩。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