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故人

故人

天氣越來越熱,從棉衣換成襯衣再穿上短袖,距離高考一天天近了。

路辰在家裏課桌前貼着“收心”兩個大字,桌上一厚沓書,身側一個箱子,全是他刷完的題,空筆芯用皮筋紮了好幾捆。

最近幾次模考都在年級前十左右,數學單科一直穩居年級第一,附中數學萬年滿分的神話就是他創下來的。

路辰從小對數學感興趣,小學時喜歡做難題,懶得計算,粗心大意,後來這些臭毛病被他哥手把手改了。

長大了也偏愛數學,背不下去英語和語文的時候就做數學,別人只知道他數學好,不知道他做題都是一箱一箱做。

兩周一天的休息約在寇崇店裏,顧北扉每一次都陪他去,路辰笑着說阮阮離不開他,其實顧北扉知道,他一直堅持去寇崇店裏的原因。

嘴上說着不見了,随緣吧,實則內心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希望,哪怕偶遇一次也是好的,不然心中總有一塊空着。

路辰記不得是哪一天再次見到她的,只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刺眼,坐在屋裏都可以用餘光掃到門口地板上的光。

初夏時節,窗外已經有蟬鳴了,像極了桃源鎮的筒子樓。

某一年某一日,小學校舉辦母親節活動,要小朋友回家做三件事,幫媽媽刷碗,幫媽媽洗腳,送給媽媽一個禮物。

路辰依稀記得那天的陽光也是這樣刺眼,小巷的梧桐樹有聲嘶力竭的蟬鳴,應該是個盛夏吧。

他從外面回來,又是一身泥巴,被姨媽迎着夕陽一路狂罵。

陽光灑在坑坑窪窪的泥地上,樹影斑駁,一個女人拿着一只雞毛撣子,一路狂追一個小娃娃。

“娘的又這麽髒?!我他媽一天天真是夠了!路辰!給老娘死過來!”

小娃娃一蹦一竄圍着一棵大樹躲避逃竄,路過的鄰居都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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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今天幫你洗碗,幫你洗腳,別打我了!真的!”路辰說。

他被姨媽一把薅進手裏,拎着往家走,“說了多少遍不許在外面叫我媽媽!我還能嫁出去嗎?你還嫌害我不夠是嗎?!”

晚上路辰第一次幫她刷碗,平時吃飯就他們兩個人,三個碗都是姨媽刷,那天她嘗到了點甜頭,後來刷碗的工作都是路辰的了。

臨睡前路辰要幫她洗腳,端着一盆水搖搖晃晃地進屋,灑了一地又被她揪起來暴揍一頓。

最後哭唧唧的小孩還是擦着眼淚完成任務,把姨媽的腳浸在熱水裏幫她按摩,這雙腳平時用來奔波賺錢和踢他踹他,讓他又愛又怕的一雙腳。

那天姨媽格外沉默,愣愣地盯着那盆洗腳水,直到路辰把第三個禮物送給她——一張紫色的賀卡。

路辰自己畫的畫。

封面上是綠色油畫棒歪歪扭扭寫的幾個大字——祝媽媽母親節快樂,辰辰。

卡紙翻開,裏面只有一頁,畫的是路辰長大之後穿着西裝,掙了很多錢,他牽着姨媽,姨媽也穿着華麗,他們住大房子,開大汽車。

姨媽翻開賀卡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對路辰說:“畫得不對,這裏面的女人應該很老很老,人老珠黃或者已經死了才對。”

她望着路辰,不掩飾一點眼睛裏的厭惡,她說:“我等你長大掙錢,不如現在就去死......”

“你有這功夫不如幫我找男人讓我早日擺脫你,成天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幹什麽?”

那張賀卡送出去的當天被姨媽扔在了飯桌前的垃圾桶裏。

她回屋睡覺了。

路辰一個人站在客廳,對着垃圾桶愣了快十分鐘。

店門口一個走路歪歪扭扭的小孩晃進來,寇崇喊他,“晨晨啊,來玩?”

路辰猛地回神,對上寇崇。

寇崇一愣,“路哥,我沒喊你,他叫陳晨,耳東陳,早晨的晨,就是上次給你說的隔壁阿姨的孩子。”

“哦。”路辰望過去,正好和小孩的目光撞上,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神望着他,懵懂無知,不含雜質。

路辰看着他,突然心生一種熟悉感,不知是血緣使然,有姨媽的影子,還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對一切都是好奇的,又都是茫然的。

陳晨一步一步朝這邊走着,寇崇喊着他,路辰以為他會湊到寇崇身邊,沒想到小孩挪着步子停在了他跟前。

路辰弓下身體與他平視,陳晨望着他,緩緩擡起手,路辰抓住他的小手,握在手心裏軟軟暖暖的。

他愣愣地盯着路辰,突然叫了一聲,“哥哥......”

路辰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震驚的莫過于寇崇,他幾乎從位上跳起來,“他居然會說話?!”

“沒說過嗎?”路辰問。

“會喊媽媽,這小孩生下來就生了一場大病,各方面都比一般小孩學得慢,這都三歲了,才剛會走,上次我在店裏教他喊了一下午哥哥,都沒學會。”

寇崇說着蹲到陳晨跟前,把小孩轉過來,“晨晨,來,叫聲哥哥,哥~哥~”

陳晨盯着他不說話。

“不會喊?”何可希問。

“剛剛明明聽見他喊了。”寇崇說。

陳晨又愣愣地轉向路辰,路辰也盯着他,二人對視片刻,陳晨擡手搭在路辰的腿上,輕聲道:“哥哥。”

“你看!他會喊!”寇崇說。

“他好像只會喊路哥。”陳健說。

“小子有前途,一眼就能認出來誰是老大!”寇崇說。

“那你教他喊一聲匪子哥。”陳健說。

“匪子哥太難了好不?”寇崇說。

......

路辰矮下身體,把他的手握在手心裏,輕聲問:“你認識我?”

小孩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過了半分鐘才輕輕點了點頭。

“我是誰?”路辰又問。

“哥哥。”小孩再次說道。

“是誰讓你喊我哥哥的?”路辰說。

小孩又愣了一會,對路辰說:“媽媽。”

“我的天,神了,阿姨怎麽會教他認路哥?”寇崇說。

路辰心下震驚,擡眼望向顧北扉,顧北扉擔憂的神色撞進他眼底,握住他一只手在手心裏,不停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安慰。

“沒事。”路辰說。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很遠就能聽到,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一聲聲喊着:“晨晨,晨晨,跑哪去了?”

“阿姨,在這!”寇崇喊了一嗓子。

路辰猛地抓住顧北扉的手,感覺身體一下子供血不足,眼睛卻死死地盯着門口,望着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進來。

姨媽變太多了,路辰快認不出來她,四十出頭的年紀老得像快六十的。

路辰記得小時候她才三十多歲,頭上有一兩根白發讓路辰幫着拔,路辰沒有耐性,有時候拔錯了還會被她逮着揍。

如今她滿鬓斑白,腰也佝偻着,走路都不利索,跟路辰四年前在婚禮上見到的她又差了一大截。

曾經的尖酸刻薄被歲月淡化,鋒利刺人的棱角磨得平整圓滑,李秀芳身上再也沒有一點盛氣淩人的影子,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落魄老妪。

“晨晨......晨晨......”她一遍一遍喊着往裏面走。

路辰只看了她一眼就快崩潰了,顧北扉從後面摟着他的腰,下巴磕在肩膀上抱着他,“要看嗎?”

路辰點了點頭。

李秀芳走到陳晨跟前,拉着小孩的手,“你又跑去哪了?我一眼看不住你就跑是嗎?給你說了多少遍,不要晚回家,不要玩泥巴,你自己洗衣服啊?”

她目标明确,訓着小孩,眼神沒有往別處看一下。

而路辰只是個看客,坐在一旁,被顧北扉抱着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其他人都覺得奇怪,小孩明明一身都是幹淨的,天也不晚,為什麽女人訓斥他玩泥巴,還晚回家。

寇崇悄悄指了指太陽穴,示意她腦子不太好,“她經常這麽說,說晨晨不要玩泥巴,不要晚回家,雖然晨晨什麽也沒幹。”

路辰緊緊地捏着顧北扉的手,手心裏全是汗,顧北扉死死地抱着他,在他耳邊輕聲說:“沒事......咱不看了。”

其他人終于察覺到路辰的不對勁,紛紛看過來,“路哥,你怎麽了?”

“辰兒?”何可希問。

李秀芳終于停止說教,拉着陳晨的手就要走,小孩突然停了一下,往後指了一下路辰,路辰怔住了。

“哥哥。”陳晨說。

李秀芳一愣,擡眼往後望過來,路辰幾乎是一瞬間眼淚奪眶而出,慌張地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顧北扉一把将他摟進懷裏,按在胸膛上。

“好了沒事了,看一眼就行了,沒事了......”顧北扉摟着路辰,拍着他的肩膀,一聲聲安慰。

一群人當場懵了。

李秀芳往後看,看到了一群長成人的高中生,她沒有細致地去觀察每個人的樣貌,轉過身說:“不是哥哥。”

“哥哥不會再見媽媽了,媽媽寫了心願。”李秀芳指了指心願牆,“哥哥一生平安健康,再無磨難......”

她拉着小孩往前走,嘴裏喃喃着:“他逃開我,就已經逃開此生最大的磨難了......”

路辰埋在顧北扉的身上,眼淚瘋狂往外湧,他抓着顧北扉的肩膀,甚至嗚咽了兩聲,顧北扉把他抱在懷裏,一遍遍地順着毛,拍着後背。

女人帶着小孩從店裏出去,玻璃門一開一關,陷入平靜。

裏面的人還是回不過神。

“所以那個心願牆不是寫給晨晨的啊,真是寫給辰辰的?”寇崇說。

“辰辰是......路哥啊?天下有這麽巧的事?!”陳健說。

“噓!”何可希小聲說,“別說了。”

“她從來......沒有喊過我一聲辰辰......我沒想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我寧願她抛棄我之後過得很好.......”

顧北扉使勁抱着路辰,“沒事了,哥在......”

幾個人也一陣心酸,聽路辰這麽說大概猜得出其中原委,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安慰。

寇崇從來沒有見過他路哥這樣,原來這麽強悍的人也有軟肋,也有不為人知的過往。

路辰擦幹眼淚擡頭看着顧北扉,突然說:“我想......去見見她。”

顧北扉捏了一下路辰的手,“她還沒走遠。”

路辰起身出去時,顧北扉跟在他後面說:“辰辰,哥就在你身後,你一轉頭就能看到。”

“好。”路辰深深地看了一眼顧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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