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李暮從屋裏出來,聽見李雲溪雀躍的聲音:“說好了,可不許耍賴!”
樹下的石桌旁,李雲溪和李楹一人坐一邊,且都帶了雞蛋,只是李楹的熟雞蛋還握在手裏,李雲溪的生雞蛋已經立在桌上,誰贏誰輸,一目了然。
“我才不會耍賴。”李楹雖然脾氣不好,但在輸贏方面那是相當痛快,況且柳姨娘是她的生母,疼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回去央求幾聲做幾份糕點根本不在話下。
李暮坐下看她們玩鬧,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這百果糕并不是李雲溪馬上要吃,而是準備在三月初三那天找幾個小姐妹來家裏做客品嘗的。
三月三,上巳節,也是李雲溪的十歲生日。
本朝不興過這節,邀人也比別的節日好邀一些。
李雲溪像模像樣地準備好了請帖,把已經出嫁的二堂姐、母親娘家那邊的表姐妹,還有關系不錯的朋友都叫了來。
李雲溪還正兒八經地邀了李楹和李暮。
李楹很受用,回頭認認真真準備了給李雲溪的生辰賀禮。
李暮則費勁婉拒了李雲溪,只在李雲溪生日當天,讓飛星替自己把禮物送了過去。
李暮給李雲溪的生日禮物有兩份,一份是老太太替她準備的一對镯子,另一份是她自己做的鈎針小捧花,沒有鐵絲做花梗,她直接用了曬幹的枝條,拿漿糊固定再纏上綠線加固,看着還算可以。
送完禮物的飛星帶了些吃食和一碟百果糕回來,同李暮說起了李雲溪那邊的熱鬧。
李雲溪邀請的人裏頭包括了康寧縣主林栖梧,錢氏怕出差錯得罪人,專門騰出了招待女客的院子,老太太也讓人搬來她那套不算很大,但足夠十幾個小姑娘玩的流杯池桌①,給李雲溪辦了場流觞席應景。
李暮聽形容,感覺流杯池桌很像穿越前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過的曲水流觞桌,桌上做出可盛水的凹渠,倒水後能讓杯子和裝着食物的碗碟順着水渠在桌上漂轉。
小院子裏還有秋千、紙鳶、蝶翅幾②、毽子等物,飛星去送生辰賀禮時,幾個小姑娘說什麽都不要丫鬟嬷嬷幫忙,硬是自己動手把紙鳶放飛,這會兒站在老太太院子裏都能瞧見那風筝在天上高高地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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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寧縣主知道我是替姑娘去送禮的,特地問起姑娘,知曉姑娘不會過去,還挺遺憾的呢。”飛星随口提起林栖梧,李暮埋頭吃午飯,假裝聽不見。
反正她都傻了,偶爾聾一聾也正常。
飯後李暮在院子裏走了幾圈消食,嘗試午睡失敗,索性找了本書來看。
沒看一會兒就聽見屋外傳來動靜,李暮猜是出門赴宴的老太太回來了,起身走到門口,聽見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翠蓮催促下人燃上平日不大用的香,還叫人去吩咐廚房,備上待客的點心茶水。
李暮僵在原地。
來客人了?
翠蓮行色匆匆,顯然是提前趕回來的,她瞧見李暮,怕李暮驚着,便學喬嬷嬷的樣子好聲跟李暮解釋:“五姑娘,老太太在宴上遇見了二姑娘婆家的寧老太太,正巧今早二姑娘回來給八姑娘慶生,老太太便也邀了寧老太太來府上做客,這會兒馬車應該已經到了大門口,你……诶!五姑娘!”
李暮動作難得快了幾分,回屋抄起桌上沒看完的書就大步往外走——得在老太太領客人進院之前跑路。
纖雲和飛星趕緊放下手中的東西追上李暮,三人一陣風似的出了屋子,又出了老太太的院子。等趙嬷嬷端着碗灑滿桂花幹的酥酪回來,就發現堂屋忙得熱火朝天,她們東梢間卻空空蕩蕩,連個鬼影也不見。
李暮避開從大門口到老太太院子的路,直往另一個方向的小花園裏鑽。
小花園偏僻,初春風景勉強還行,主要是假山怪石多,容易迷路的布局讓李暮很有安全感,為了避開拜訪老太太的客人,她曾往這跑過不止一次。
纖雲飛星對這裏也不陌生,知道李暮每次來都會固定去一個地方坐着看書,且待上許久,路都走熟了。
纖雲望了望天,見日頭還算溫和,也不見雨雲,便讓飛星跟着李暮,自己折回院裏去拿些點心飲子來。
纖雲離開後,飛星又跟着李暮往裏走,到了李暮常待的地方,飛星出于暗探的職業習慣觀察四周,忽然動作一頓,扭頭看向一處假山,思忖幾息,蹲下來對已經在平坦大石頭上坐下的李暮低聲說道:“姑娘在這坐着別亂跑,我回去替你拿個驅蟲的香囊來。”
草長莺飛的時節,确實多了不少蟲子,但為什麽要小小聲說話?
李暮有些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
飛星離開後,獨自一人的李暮慢吞吞地翻着書頁,努力去翻譯書上的內容,學習這個時代的行文和常識……
過了許久,一道輕輕的抽泣聲乘春日的涼風而來,李暮一個激靈,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
什麽動靜?
李暮擡起頭,一邊尋找抽泣聲傳來的方向,一邊安慰自己。
別怕別怕,往好處想,不一定是人,沒準鬧鬼了呢。
李暮很快鎖定了自己五步開外的假山方向,她輕手輕腳走到那,踩着石頭爬上去看,發現在假山另一頭,一個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歲、梳着婦人發髻的女孩正倚着假山另一邊,抽抽搭搭地哭着。
那女孩李暮在過年的時候見過,是李暮的二堂姐李枳,也是書裏那個在李家抄家後,被夫家休棄的可憐姑娘。
李枳比李雲溪大十歲,同李雲溪那些年幼的小姐妹都不認識,之所以應邀來參加李雲溪的生辰宴,不過是想找個借口回娘家。所以她給李雲溪送完禮物,略坐一坐就去了二房的院子,找她娘親說說話,還一道用了飯。
李枳的娘親是李暮的二嬸,平時說話就不大中聽,今日大約是心情不好,便對自己的女兒刻薄了幾句。
李枳忍下委屈,不願繼續在母親那裏待着,又不想馬上回夫家,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小花園,索性不讓丫鬟跟随,一個人躲進幼時玩捉迷藏的假山群,呆坐許久後終于忍不住悄悄哭了起來。
确定了是人,李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從石頭上下來,不想被發現。
一只腳要落地的瞬間,李暮腦子裏閃過了古裝劇最經典的情節——偷聽必會發出聲音被察覺。
然後李暮就踩到了草叢裏的碎石,往外滑出一大步。
好在她手快扶住身後的假山,穩住了身形沒摔出個劈叉。
壞在空氣突然寂靜,就連李枳的哭聲也沒了。
李暮:“……”
假山那邊傳來李枳哭過後沙啞的聲音:“誰在那?”
李暮又一次拔腿就跑,且又一次逃跑失敗。
李枳可比她熟悉這片小花園,提起裙子随便一繞就從一個隐秘的缺口繞了過來,攔在了李暮面前。
“小五?”
紅着眼睛的李枳對上李暮那張哀莫大于心死的臉,問:“你怎麽一個人在這?”
李暮沉默以對。
李枳誤會了李暮的反應,強撐起笑容,溫和道:“吓着你了?”
雖然不是很熟,但李枳的反應還是讓李暮滿是恐懼的心裏多了幾分心疼。
別呀,都這麽難過了,幹嘛還要強顏歡笑管別人的死活,多累啊。
李暮無措地擡了擡手。
李枳見她這樣,真的樂了一下,抓住她的手說:“別怕,姐姐沒事的,姐姐就是……就是愛哭罷了。”
說着,語氣慢慢變得輕松起來:“你不知道,我可愛哭了,明明沒什麽,就是忍不住。”
李枳淺笑着,用輕飄的口吻奚落自己:“我自己都嫌煩呢。”
未盡之言,是她這般愛落淚,也不怪婆家和母親都嫌棄她,對她不耐煩。
不過這些苦惱她自己在心裏想想就好了,真要對自家妹妹說出口,實在太難堪。
她調整好心情,正要問李暮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自己送她回老太太那,話音還未出口,她聽見李暮說:“會哭,不是一件壞事。”
李枳愕然,她曉得李暮因為生病傻掉的事情,過年那會兒也從沒聽李暮說過話,突然聽見,多少感到驚訝。
大約是眼前只有李枳一個人的關系,李暮說起話來順利很多,就是聽着沒有古人那味,而且太久沒說過長句,措辭有些生硬:“哭不是軟弱和無理取鬧,哭是發洩情緒的一種方式,會哭的人比不會哭的人情緒更穩定更好相處,而且哭也是能讓人最快冷靜下來的辦法。”
李暮好久沒說過這麽多話了,有點上頭,怕李枳聽不懂,她還打了個比方:“要是把人
比作麻袋,難過的心情就是裝進麻袋裏的東西,東西裝多了肯定會滿出來,你不倒掉一些,一直往裏頭裝,麻袋會壞掉。”
“所以會哭不是一件壞事。”李暮的語氣和表情始終沒什麽變化,唯有耳朵不受控制地紅了。
李枳愣愣地點了點頭,還沒把李暮方才說的話都拆解進腦子裏,又聽見李暮補上兩句——
“讓你變得愛哭的人和事,才是壞的。”
“你沒錯,不要怪自己。”
李枳眨了眨眼,消化了幾秒,終于把微啓的唇合上,嘴角輕輕勾起,眼底卻不由得泛起了水光:“嗯,小五說的,姐姐記住了。”
已經開始為自己的叨逼叨感到後悔的李暮瞬間治愈:好會捧場,是天使。
“姑娘,你怎麽到這來了?”久久未歸的纖雲端着食盒從一個拐角繞出來,瞧見李枳,又喚道:“二姑娘。”
李枳側過身,用手帕按了按眼角,深呼吸一下才又側回來,問纖雲:“為何把你家姑娘一個人丢在這?”
“我去給姑娘拿點心,我留了飛星在這的,飛星呢?”話音剛落,飛星抓着一包艾草香囊從纖雲方才出現的拐角跑了出來,喘着粗氣埋怨道:“你走這麽快作甚,喊都喊不住。”
接着一副才看見李暮和李枳的模樣,忙道:“姑娘,二姑娘,我看這裏有蚊蟲,就給我家姑娘拿驅蟲的香囊去了。”
纖雲不疑有他,被騙了過去。李枳在婆家吃過不少虧,并不全信,但畢竟已經出嫁,不好插手管娘家小妹屋裏的下人,只能盤算着待會跟老太太提一嘴,免得李暮被丫鬟欺負。
李枳以為就是丫鬟伺候不上心,并不知道那包艾草香囊飛星早就帶在身上,她人也根本沒有離開,一直躲在暗處。甚至就連假山後面有人這件事她也早就發現了,雖不知曉是誰,但她想着無論是誰,在沒有丫鬟嬷嬷照顧的情況下,李暮單獨遇見了,或許會表露出些許與平時不同的情态。
因為這裏是後院,出現的必定是女子,所以飛星并不怎麽擔心李暮的安危,即便李暮真的遭遇心懷不軌之人,她也會及時現身救人。
這番粗略的謀劃并非上頭指使,而是她自作主張。上頭甚至從來沒叫她去确認李暮是否是裝傻,只讓她查去年三月,李暮因病險死那段時間,李家有沒有來過生人,老太太院裏是否有可疑的人進出,以及給李暮看病的大夫都有哪些。
此外她要做的就是跟着李暮,看李暮周圍有沒有不是他們錦衣衛的眼線,又或者李暮有沒有跟來路不明的人接觸。
她本只需要做好這些就行,偏偏正月初九那晚她一時沖動,想着若非傻了怎麽可能會有對仆役道歉的主子,且又私心不願錦衣衛那邊因為懷疑對李暮做出過激的試探,就在送回去的情報中主動添了幾句,篤定李暮是真傻。
直到最近她越發動搖,想着若能查辨真僞,也算将功補過,這才有了剛剛那一幕。
飛星在心裏回憶李暮方才的表現,面上沒有暴露分毫,在一個轉頭的時候,對上了李暮若有所思的表情。
飛星心頭一跳,還來不及感到慌,李暮便淡淡地移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