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克己

克己

秋若華氣鼓鼓地站起來,百裏無咎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不明白她怎麽就生氣了?又怕問出來使得她更氣。

秋若華轉身進了內寝,看到床榻忽然想起,他拘束地說,自己沒坐過繡床。

以往自己靠他近時,他也總是拘束到僵直,他說他從沒有和別的小娘子靠得這樣近過。

到底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猜不到她的心思,也是情有可原,只好自己臉皮厚一些了。

秋若華穩穩心神,下定決心之後,站在內寝的柱子後邊,喚道:“百裏三郎。”

百裏無咎這次識趣,沒敢再叫嫂夫人,躬身聆訓的模樣應道:“秋娘子有何吩咐?”

秋若華掐着手指,努力讓自己說得清楚又平和,“昨日,鄒大娘子喚我去,她說我與李侍讀雖然早早定下婚約,可惜天意弄人,若我願意,會寫和離書給我。”

說完,她惴惴不安擡眼看過去,自己已經說得如此清楚,他應該能聽懂吧?

百裏無咎錯愕了一瞬,眼中忽然積滿氣憤,眸色也暗了兩分。

秋若華心頭一顫,他生氣了?

她不明白,百裏無咎心裏卻明鏡一般——難怪秋娘子不因為他替娶的事怪他,原來是鄒大娘子從中挑唆。

他雖年幼,這兩年都在權利的旋渦中厮混,見慣了人精之間打機鋒,李家兩位長輩這點心思,就不夠看了。

尤其是鄒氏,她的心思最為直白,她唯恐秋娘子對他生出真情,對于他們兩個過多接觸,早有不滿,幾次從中阻攔,還險些翻了臉。

李員外阻止後,她又不管不問,聽之任之——人若反常必有刀。

因為有襄侯的事,百裏無咎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下。眼下事情了結,打算啓程回東京,鄒氏告訴秋娘子可以給她寫和離書——表面看是李家明事理為秋娘子着想,實則是揣着私心打算過河拆橋。

秋縣令涉及襄侯逆案,貶官為民算輕的,此事多半還要藉沒其家⑴,家眷為奴為婢。秋家敗落,李侍讀卻有大好前程,李家不想讓他沾着秋氏這個污點,準備借此機會劃清界限。

秋娘子雖然有恩于李恒,但是她嫁進來是自己冒名替娶,和李恒沒有見過面,更談不上情份。鄒氏把秋娘子推出來試探,如果他沒看明白其中利害,因為一時心動,對秋娘子許諾什麽,事情便做實了。

李家會趁機推說秋娘子與他假戲真做生出了情意,她變心在前,李家只能大度成全。

世人對女子的規矩束縛本就多,好好的恩人,轉眼間就會被扣上不守婦道、水性楊花的帽子,受盡世人編排唾棄……

好歹毒的心思!

想到這裏,百裏無咎內心不可抑制地抽痛,搖了搖頭,把這些想法甩到腦後——不能害她落到這樣的地步!

這些猥瑣之事也不能污了秋娘子的耳朵,百裏無咎壓着火氣,好言安撫道:“鄒大娘子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你與李侍讀四年前定下姻緣,眼下雖有波折,就當作好事多磨,等回到東京,和你一起朝夕相處是李侍讀,只要你們兩個一心,誰也不能拆散你們。”

他是沒聽懂麽?秋若華有些着急,“可我嫁進來之後,自始自終都不知你是冒名替娶,一直視你為夫君。如今身份拆穿了,我要如何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改叫真正的李恒的為夫君?”

“……”百裏無咎惶恐地低下頭,喃喃道,“此事,确實是在下對不起你。”

“說什麽對不起,對得起?事已至此,如何了結呢?”秋若華只能說得更直白,“這十餘日的相處,我無法面對李恒,我想李侍讀也不可能坦然地視我為妻子。”

“不會的!”百裏無咎急忙解釋道,“替娶的事,李侍讀是知道的,此事委屈了秋娘子,他必然也是內心不安。我與秋娘子雖然做了十餘日假夫妻,但一直克己複禮,清清白白,等回到東京,在下一定會向李侍讀解釋清楚,斷然不能因此壞了秋娘子與李兄的姻緣。”

“克己複禮?”秋若華心頭更加酸澀,冷笑追問,“你的克己複禮就是看着我視你為夫君,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百裏無咎羞愧地垂下頭,“我……”

其實自己又何嘗沒有陷在其中糾結痛苦呢?往昔種種歷歷在目,她的一颦一笑,癡情與守護自己都看在眼裏,心非木石,如何不懂?

自己肩負任務而來,與她的短暫相處,只是權宜之計,終歸是要各歸各位。自己答應過殿下,更許諾過李恒,一定會把秋娘子好好的帶回去交還給他。

秋娘子在襄侯逆案中找到了關鍵消息,于國有功,于民有利,于李恒有恩!回到東京之後,必然會有封賞。

她與李恒早就定下婚約,在世人眼中,她就是李家的媳婦,只要她延續這個身份,這份封賞,足夠她在李家立足。世人也會稱頌她的大義,未來便是順風順水的人生。

只有忘掉與他有關的這段旁枝末節,才是她的正途。

若是由着自己的私念蔓延,才會帶累她誤入歧途。

以他的家世背景,不管是世人,還是禦史言官們,抨擊他勾引同僚妻子,他倒是扛得住,大不了遠赴邊疆守城去,遲早還能回東京。

可秋娘子呢?他不敢去想。

百裏無咎收斂心神,擡眼微笑,“秋娘子還沒見過李侍讀吧?他相貌出衆、人品高潔,又博學多才,一直都受到同僚的敬重。太子殿下非常賞識他,第一次在太學裏見到他,就與他約定,金榜題名後必然會取用他。”

“李侍讀為人謙遜有禮、待人和善、溫文爾雅,是真正的端方君子。秋娘子見到他,一定會明白,他才是可以依靠終身的人。”百裏無咎說道,“我來此之前,也曾得李侍讀承諾,絕不會因此事而與秋娘子生嫌隙。”

這人搪塞起來可真是惱人,秋若華被他氣得頭痛,“他是侍讀也罷,将來前程遠大是天子重臣也罷!”她凄然一笑,怨聲質問,“這些與我有什麽關系?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無法面對他,不是因為他是什麽樣的人,而是因為我心裏喜歡的是……”

“秋娘子!”百裏無咎截斷她的話,用晦暗的眸色看着她,“這兩日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回東京吧!在下要回去複命,順便送您和李侍讀團聚。”

秋若華的心沉了沉,心裏壓抑的情緒按捺不住洶湧着,在她胸膛裏撞得生疼。

她跨出內寝,沖到他眼前,急切地拉住他的手,“百裏三郎,你聽清楚!我不是秋若蘭!不是和李恒定婚的秋家嫡女,我……”

“嫂夫人!”百裏無咎微微提高的嗓音裏,帶着薄怒,再次截斷她的話,“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請你自重!”

一股氣血猛地沖上頭頂,沖得她陣陣暈眩,以往他都是溫柔相待,第一次跟她說重話,竟然是為了堵她的話,讓她自重……

曾經不論多危險,他看她的目光都是暖的,一直都會輕言撫慰。此刻離得這樣近,秋若華清楚地看到他眼神裏的冰冷和愠怒,所有的深情都成了泡影。

也是,襄侯一黨已經被擒,他的任務完成了,不必再費心敷衍她。

“願與娘子風雨不離、盛衰不棄。”

“黃金不足惜,明珠不足貴,願求美人一笑。”

“秋娘子,你很好,能結識你,是我三生有幸!”

“我一定會護你周全!”

“若有危險,我想擋在你前邊,護你平安喜樂!”

……

以往他說的那些好聽的話,都化成了一根又一根的針,當時聽着有多歡喜,現在紮在心上就有多疼。

她支撐不住,捂住心口,踉跄着退開,靠在柱子上。

百裏無咎看見她轉瞬間白了臉色,長長的眼睫沾上淚珠,自己心底也是一陣陣刺痛。

百裏無咎退後兩步,躬身溫言道:“秋縣令勾結韓家,為求自保否認自己的女兒,寒了秋娘子的心,您不想承認自己是秋家嫡女,此事在下也會向殿下解釋清楚,相信殿下會明察——秋娘子以後,自己不要再說了。”

秋若華心裏堵着一口氣,無奈道:“我不在意秋家是不是還認我這個女兒,你不必費心了。”

話已至此,他還要裝糊塗,真是可恨至極!秋若華不知道要拿他怎麽辦,仰起臉,不甘心地最後一次追問,“百裏三郎,你能不能跟我說一句真心話?”

秋若華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他,不想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異常。

“你自始自終,對我只有利用?沒有半點情意麽?”

可惜,他只是微微一怔,便垂下頭,恭恭敬敬地說道:“在無咎的心裏,一直視您為嫂夫人,不敢有非份之想。過往皆是權宜之計,令嫂夫人誤解,是無咎的過錯,無咎甘願領罰!”

他再次跪在她眼前,雙手将那根戒尺舉起,托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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