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江練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地上兩條魚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只剩尾巴還在拍打地面了,顯然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很快就要去見師祖了,他面色凝重地盯着它們,開始思考現在丢回去還來不來得及。
“你倒是乖巧,”雲澹容偏頭看他,眼裏居然有幾分笑意。
應該……是在誇他?江練遲疑了下,沒吭聲。
“你師兄上山第一天就捉了一籮筐,在梅林裏烤着吃,”師尊面色如常,語氣卻有種娓娓道來的意思,“用的還是紫木,那煙是深紫灰色的,宗主瞧見了,還以為山頭着火,給我傳音,我出來一看,他在往烤好的魚上撒孜然,舉着柳木問我要不要來一串。”
江練:“……”
他師兄居然是個這麽頑皮的人嗎?
“師兄他……”他憋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出個詞來,“很有童心。”
雲澹容失笑,“他就是頑皮,你大師姐就省心多了。”
入世劍向南歌,從她參加群英會那一年起,年年拔得頭籌,“據說大師姐是個天才。”
“她确實很有天賦,”雲澹容接道,“她是我收的第一個弟子,我只給了她本劍譜就去閉關了,待我三月後出關,想檢驗下她的成果,沒想到居然接下了我一劍。”
哦豁,江練心想,劍譜、閉關,和此情此景多像,完蛋,他肯定接不下。
雲澹容倒是沒有提起要檢驗成果的事情,只是繼續道,“你師姐是劍道天才,她也想學劍,我便去秘境裏尋了本劍譜,你師兄喜陣法、符道和藥道,我雖不算擅長,但也有所涉獵。”
他頓了頓,看向江練,語氣認真地問道,“你想學什麽?”
……他想學什麽?江練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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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想要什麽,沒選擇時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有選擇了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來參加折桂會只是為了擺脫原來的生活,他對自己的天賦心裏有數,也沒指望成為修仙界一鳴驚人的天才或者是什麽冉冉升起的新星,即便運氣好成為了雲長老的親傳弟子,也沒什麽炫耀和報複的想法。
他和這世間大部分人一樣,算不上大好人,也不是什麽大壞人,也就是個平平淡淡活着的普通人而已。
“不急,慢慢想,”雲澹容不太意外,“先突破靈丹吧。”
他應了聲是,把兩條魚撿起來,放進筐裏,腦子一時靜不下來。
廚房裏鍋碗瓢盆一應俱全,生個火,一條魚可以做個魚湯,可惜沒有別的食材,另外一條就烤一下吧,野菜炒一下倒是很快,再加個昨日沒用完的蘑菇,他嘗了口,覺得沒什麽問題,便端出去了。
他做飯算不得好吃,好在食材本身就鮮美,他稍稍注意了下,師尊愛吃哪個,可雲澹容每個都嘗了幾口,也不多吃,等他用完餐和他一起放下筷子,自然而然地拿起碗準備去洗,江練連忙道,“我來就好,師尊且去休息吧。”
雲澹容略微猶豫,點了頭,“早些休息。”
晚膳後打坐了一個時辰,休息倒是早,就是沒怎麽睡着,窗戶開着,可以瞥見彎鈎似的明月,白紗如清霜,星鬥滿天,他仰着頭,漫無目的地尋找着,心想我想學什麽呢?
迷迷糊糊的,竟然也睡着了。
不知怎的,他夢到了以前的事情,隆冬時節,呵氣成霜,潑盆水就能結冰,做飯挑水洗衣服,手指搓一下就是一層皮,血剛流出來就會凝固起來,青青紫紫的,那還不是最難捱的,最難捱的是開春以後,雪化成水了,凍到骨頭縫裏,那風就跟刀似的割人,從袖子口的破洞、從薄薄的衣領、從短了截的褲腿,一點點、緩慢地穿進來,盡找脆弱無依之處。
他似乎是覺得有些冷,無意識地伸手抓了把被子,風忽然就停了。
早晨醒來,窗戶不知怎麽的合上了。
江練推開門,有什麽東西靜靜放在地面上,他撿起來一看,忽然就愣住了——那是一個绀色小布袋,裏面裝着各種各樣的符咒,以水和火居多,有那麽幾張,墨跡還未幹透。
必然是師尊的好意,他踟蹰了半天,總覺得特意跑去道謝似乎有些隆重了,對于對方來說,這可能是只不值一提的小事,思前想後,決定中午去邀雲澹容一同用飯的時候順便提一句。
準備去練劍,剛出門,正巧遇到個穿淺藍衣服的弟子走到觀山居門口,手上提了個籃子,瞧見他,客客氣氣地和他打招呼,“江師兄好,這是今日的食材,往後有什麽想吃的,可以跟我說。”
他有些驚異,連忙道了謝,那弟子客氣了兩句,把籃子放廚房,然後便離開了,再看那籃子裏頭,蔬果肉食一應俱全,做兩人份都綽綽有餘。
想來又是師尊打過的招呼。
将火符放置于柴木之上,輸入點靈力就可以激發,倒是方便。
他做好了三菜一湯,放爐子上溫着,才往後山走去,遠遠望去,就看見小木屋的門關着,像是閉門不接客的樣子,江練有點不好的預感,心想不會吧,這不是昨日剛出關嗎,蘭若寺裏的苦行僧也沒這麽修煉的啊!他試探性地敲了兩下,果不其然看見簡潔的法陣紋路迅速從門上浮現出來。
江練:“……”
好嘛!又閉關了!
難怪一百歲就已成一峰之主,天賦過人,又勤奮到令人發指,師尊是個修煉狂魔,江練自然絲毫不敢怠慢,進了秋生劍宗就可以躺平的心态早已不再,好歹在這一年內突破到了靈丹。
想來也真是奇怪,當初拼命修煉,只是為了擺脫當時的處境,如今,卻是為了師尊能高看自己一眼。
和師姐師兄相比,他頂多是個庸才,江練坦然地想,但至少努力一下,別讓師尊太失望吧。
時間久了,他也漸漸能把握師尊出關的時機,第一次去的時候晚了些,雲澹容已坐在後山寒潭邊,膝上放着弦月琴,似乎是聽見聲音,他擡眼看來,在觸及到江練的一瞬間微微愣神,又很快恢複過來,問他可是想好學什麽了?
江練說弟子想好了,弟子想學符。
雲澹容沒問為什麽,只是微微颔首,随後帶他去木屋翻了幾本書,讓他有不懂的來問自己。
他并非有天賦之人,單是符道一門便已有諸多困難,師尊又常常閉關,轉念一想,師兄擅于此道,想來書本上會有注釋和筆記,又覺得畢竟是他人住所,未經允許擅入不好,無奈尋不到師兄蹤跡,只好試探性地問道有沒有什麽可以聯系到師兄的方法。
雲澹容思考片刻,還真拿出來了個小東西,瞧上去像是面鏡子,只是照不出人影,靈力一輸進去,浮現出四個字:師尊何事?
咦?江練好奇,這是個什麽東西?
雲澹容心神一轉,字也随之一變。
無他,師弟學符有甚不解,想借書一觀。
可。
這個字飛快而短暫地存在了片刻,忽然間四分五裂,回過神來,那鏡子已經碎掉了。
“加了符陣,但鏡子本身還是太脆弱了,”雲澹容解釋道。
傳音玉佩超過三百尺就無效,能無視距離的傳訊器物不知道多寶貴。
江練回想起剛才的對話,簡直哭笑不得。
——師尊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就是你小師弟想借你的書看看。
——行啊。
雖然怪不好意思的,但好歹許可證是要到了。
就這麽修煉着,眨眼間竟也大半年過去了。
門外有熟悉的聲線喊了聲他的名字,江練回神,從記憶裏脫身,笑着應了聲,又道飯菜都已經好了,恰好雲澹容也推開門,他們和往常一樣用了餐。
考慮到第二日要下山,他用完飯以後收拾了下行李,便早些歇息了。
今晚有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想來明天能瞧見帶露梅花,聽着風吹動窗棂的聲音,甚是好眠。
是夜。
雨打梅花。
躺在床上的人緊緊皺着眉,翻來覆去,似是被夢魇所困。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江練感覺自己漂浮在空中,渾身上下都輕飄飄的,像是在踩在雲朵上。
然而眼前并非什麽天上人間。
致和堂、觀山居、練武場……目及所及,所有平日裏熟悉的場景都被毀壞成岌岌可危的殘垣斷壁,處處哀聲連綿。
天地間已化為一片血海,生靈塗炭,斷肢殘骸遍地飄零。
他茫然之際,目光忽然一凝,瞧見另一個自己——那個居高臨下俯視着這片土地的人,有人咒罵着不得好死,于是那人擡了下手,劍光飛閃而過,霎時間鮮血四濺,鐵鏽味濃烈到讓人惡心。
那把劍落下去的時候,江練驀地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