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窗外透着薄光,晨光熹微,已然天亮。
他只覺頭痛欲裂,心髒怦怦跳個不停,喝了幾口水才稍稍緩過來些。
比起不适,更多的是驚愕。
盡管修仙者不忌諱殺人,但正如同盜亦有道般,拔劍亦有道,妄殺無辜易入魔,世間幾百年內沒出過第二個如溪風月那樣癡心妄想試圖統一人魔兩界的大魔頭。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場神都之變,對他們這一輩的人來說,是只存在于史書上的文字,據記載,共有一千零一十二名修仙者在那場大戰中喪生,被卷入其中的普通人更是不計其數,雖是白紙黑字,卻字字滴血。
是提醒修仙者不可自恃于力量而肆意妄為的警示。
況且若是他入魔,師尊恐怕是第一個提劍清理門戶的……說起來,夢裏怎麽沒見師尊?
怎麽會做這樣的噩夢,他搖搖頭,起床去洗漱。
天色還早,他看時間還多,翻了下小廚房裏的食材,想了想,幹脆費了點心思做了些棗花酥,一斤棗子做出來的量也不過小小一碟,端着出去時,雲澹容也恰好走過來,手裏拿着什麽。
“師尊早,”他笑着打招呼。
“早,”雲澹容點頭,又把東西遞給他,“這個給你。”
江練騰出一只手去接,是師尊昨日跟他要去的玉佩,那玉佩是秋生劍宗弟子的标識,玉質不同,身份不同,玉上布了陣法,持有玉佩者方可自由出入宗門。
“我改了下陣法,”雲澹容解釋道,“可以傳音,但只能在小範圍內傳。”
那倒是很實用的功能,江練點頭道了謝。
用完早膳,兩人從登雲梯下山,這個點沒有弟子在,道上空空蕩蕩,只有兩側随風飄揚的玉樹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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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耳熟的聲音。
“哎呀,好巧。”
他詫異轉頭,背着一個竹制藥筐的雨天師穿着藍袍白靴,腰間挂着天青玉佩,仿佛閑庭信步般,慢悠悠地向他們走來,擡手打招呼,“你們是今天下山啊,不如同行?”
江練點點頭,又道:“你也今天下山嗎?”
“是啊,”雨天師幽幽地嘆了口氣,“常用的藥材不夠了,下個月還得發清心丸呢,我只能下山去買些來。”
江練肅然起敬,“辛苦辛苦。”
門內的藥材采購都是由雨天師負責的,他算得上是上下山最頻繁的人,也是字面意思上與世俗最接近的修仙者,既然同路,一起下山也無妨。
三人沿着登雲梯步行下了山,不一會兒就隐約聽見了熱鬧的人聲。
此處是秋生劍宗山腳下的小鎮子,名為蒼桐鎮,因鎮子中心有一棵千年古桐而得名,入鎮口有一塊安定碑,是為了紀念初代宗主的功績而立的,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鎮外有片蒼林,終年茂盛,草木繁多,再遠處,是常年隐在飄渺霧氣之中的寒山,上有寒山寺,朝拜者絡繹不絕,身處鎮中,正午時能聽見青空裏傳來悠悠鐘聲,蕩氣回腸,清心正氣,雖然感覺近在咫尺,但想上山需得繞路,盤山而上需得耗時一個時辰左右,唯有心誠者方可窺得其真面目。
值得一提的是,從蒼林內抄近道上寒山寺只要半個時辰,但道路坎坷,自從去年出現妖獸傷人事件以後,就很少有人走那條路了。
三人順着人群步入鎮子,雨天師率先駐步,指了指某個方向,“我要去藥材鋪,那就在此分別啦,回頭見。”
他明顯是常去藥材鋪的人,輕車熟路地從人群夾縫裏擠出去,藍色背影不一會兒就沒入人海之中,餘下他們兩人,順着人流在鬧市中步行。
雖說是要調查,但也不知道從哪開始,江練琢磨着,消息靈通的地方一般是茶館,人多眼雜嘴也快,雖然真假摻半,但總能從中找出點共通有用的蛛絲馬跡。
街邊有熱情的小商販大聲招呼着,“快入秋了,兩位仙人來碗梨膏嗎?自制的,可好吃了!”
江練在想着正事兒,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那話裏的兩位仙人也包含自己,考慮到師尊平日裏也不怎麽進食,正要婉拒,忽然發覺雲澹容并未直接拒絕,而是在端詳他的神色,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師尊您想來一碗嗎?”
“來兩碗吧。”
雲澹容收回視線,轉頭對小販道。
“好嘞!”小販眉開眼笑,熟練地從鍋子裏舀出兩碗,“六文錢。”
這算貴還是算便宜他是沒什麽數目,雲澹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掏錢袋,他要拿的是銀子,江練眼疾手快摁住,在師尊疑惑的視線下道了聲我來,他付完錢,順勢接過兩碗熱氣騰騰的梨膏,放到一旁空着的小木桌上。
本朝規定,一兩黃金等于十兩白銀,又等于十貫銅錢,一貫等于一千文銅錢,銀子找銅錢,他們倆怕是得拿個麻袋來裝。
他還在考慮怎麽解釋這事,雲澹容自己明白了,“是我考慮不周。”
他分明是長輩身份,道歉道得過于爽快,江練愣了下,反應過來,飛快搖搖頭,“也沒什麽,師尊言重了。”
“若是再有這樣的事,你自己做主便可,不必和我解釋。”
是嫌他煩?
他不太明白,但還是規矩地應了是。
“我是想說,”雲澹容無奈地看了他眼,“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可以少操一些心。”
啊……?
雲澹容把視線移到他握着手帕的手上,語氣裏也含着些許無奈,“我沒有那麽講究。”
“師尊說得是,”他吶吶收回手。
梨膏濃稠可口,散發着蜂蜜的香氣,應該是自家栽種的梨樹,新鮮清甜,在這秋高氣爽的天氣裏,一碗下去,渾身暖和,喉口都順暢許多。
江練慢慢喝着,方才因為緊張別住的腦子這會兒轉過彎來了。
他心裏清楚,師尊是絕沒有嫌他煩的意思,只是這樣一來,江練更加別扭,說到底他不太擅長接受別人的好意,若是開玩笑的,多少遍都無所謂,但凡是發自內心的,怎麽說怎麽尴尬。
況且現在才想明白實在是太遲了,适合解釋和道謝的時機已經過去了,剛才那話題都掀篇了,還要提一嘴感謝嗎?
突然開口是不是有點尴尬。
怎麽剛才就愣住了呢?
在他猶豫懊惱之際,雲澹容已經吃完,擱下調羹,從容地将錢袋遞給他,“你且保管着吧,若有需要,盡管用便是。”
“這錢……”
“是掌門的。”
雲澹容神色自若道。
見江練啞口無言,他想了想,又補充了句,“掌門說,不花完不許回去。”
“……”
不,絕對沒有這句話。
應該……沒有吧?
大概?
不知為何,不管是什麽樣的話,從他師尊口中說出都十分有說服力。
再糾結下去也毫無益處。
江練幹脆道:“那弟子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錢袋入手十分沉甸甸,是他這輩子都沒拿過的分量,他一時之間有種一夜暴富的憂慮感——又想找個萬無一失的地方藏起來,又覺得不放在身邊又不安心。
此時還是早市,包子燒餅油條一應俱全,兩人吃完梨膏又在街上慢慢走着,瞧見個攤子大排長隊,那攤主是一對夫妻,女人在有條不紊地收錢遞包子,男人一邊手腳麻利地掀開蒸籠,一邊賣力吆喝着,“于家夫人親口說人間美味的包子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來來來!正好一鍋出籠啊!”
于家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販,那說出來的話可是真的金口玉言,連山珍海味吃慣了的于夫人都說好吃,可見是真的好吃。
兩人各來了一個。
那包子皮薄肉厚,确實美味。
不過豬肉再怎麽做也是豬肉的味道,想來那于家夫人怕不是山珍海味吃膩了,偶爾換點清粥小菜時的随口一說罷了。
江練瞧見有個紮着小揪揪的小姑娘拽着她娘親的裙子,很努力地擠過人群往某個方向跑去,再一看,原來是糖葫蘆,插在稻草紮的架子上,冰糖晶瑩剔透,裏頭裹着紅彤彤的山楂,小孩子總是喜歡顏色豔麗的東西。
他小時候也喜歡,提前攢幾個月的錢買一根,就跟松鼠屯糧似的,一根能吃一個冬天,每天扒出來舔一口,足以慰藉所有難過傷心事,倘若有人路過瞧見,定要笑——沾了口水的冰糖亮晶晶的,小孩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江練猶豫着要不要買一根,又覺得不好意思,又覺得沒必要。
說到底只是零食小吃,也并非必吃不可。
突然富起來的人,精打細算還是習慣。
“江練。”
忽然有人喊他。
雲澹容指道:“我想吃那處的桂花糕。”
他順着看過去,那攤子就在糖葫蘆旁邊,蒸籠裏擱着白色軟糯的米糕,上頭撒着淺黃色的桂花,散發着淡淡清香。
“弟子這就去買,”他毫無猶疑地應道。
江練正要邁步,餘光又瞥到那糖葫蘆,突然想起什麽,停下腳步,回頭,略有些不确定地問道:“師尊方才所言,是真的嗎?”
就是那句宛若開玩笑的“不花完不許回去”。
“并非,”雲澹容道。
江練松了口氣,不知為何有些失望,又聽見雲澹容道。
“掌門若是不讓我們回去,為師就只好和他打一架了。”
“……”
江練那口氣還沒喘上來,突然卡住,艱難地咳了兩下,左看右看,硬是從那張淡然出塵的臉上瞧出了“你知道該怎麽做了吧”幾個大字。
若是傳出秋生劍宗的宗主與長老不合的消息,整個修仙界搞不好都會為之震動,他恍惚邁步,忽然有了種自己任務重大到在拯救世界的錯覺。
幸好,世界沒有停止轉動,風在吹,鳥在鳴,人群喧嚣,一切如常,除了兩人的手上各多了一樣東西。
雲澹容将桂花糕一分為二,不慎掉落在地的碎屑引來麻雀啄食,伶俐嬌小,瞧着很是喜人。
一塊桂花糕巴掌大小,兩人分食,不過兩三口就沒了,恰好又經過火燒攤,那餅色澤金黃,外頭撒着白芝麻,香氣逼人,裏頭夾着肥瘦正好的五花肉,瞧着十分令人垂涎欲滴,十五文一個,很是實惠。
直到解決完火燒,那串紅通通的甜食仍然紋絲未動。
江練拿着那根糖葫蘆,輕輕轉着木棒。
紅山楂裹着脆冰糖,圓滾滾的,十分賞心悅目。
他玩鬧似地轉了會兒,忽然道,“我小時候,需要攢很久的錢才能買一根。”
話似乎還沒有說完,雲澹容側頭去聽。
果不其然,江練又接道。
“我擔心被爹娘發現,就把它悄悄埋在雪裏。”
确實是小孩子會做出來的事情。
雲澹容莞爾,“後來呢?”
“後來啊,”江練不知想起來什麽,忽然笑了,“後來春天來了,糖和雪一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