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正如那小二所言,不過離開鎮子一裏地,四周已沒什麽人煙,周圍的居民似乎都有意識地避開了這塊地方,再往前些許,就能看見廟的蹤跡。

這是一座舊得不能再舊的廟宇,牌匾缺了一大半,不知已變成地上哪塊碎石,因而無從得知它的名字,屋角和屋檐都沾滿了肉眼可見的塵土和蜘蛛網,瓦片殘半,岌岌可危,看起來十分陰森,門兩旁的對聯已經褪色,被風吹得飒飒作響。

江練眯起眼睛,仔細辨認了下,上聯寫的是天地玄黃,下聯寫的是宇宙洪荒。

這倒也算不上什麽多特別的對聯,不過是千字文的第一句罷了。

他謹慎地用劍柄推開門,吱吖一聲,半扇門斜斜挂着,往裏蕩悠了些,光線照亮面前一寸地,風也跟着灌進去。

除了仿佛嗚咽般的風聲外,還有令人汗毛直立的窸窸窣窣聲,江練下意識瞥了眼,靠牆的陰暗之處,油光水滑的肥鼠猶如黑旋風般飛竄而過,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他用劍柄抵住門,待身邊人也踏入後才小心松開。

廟內空空蕩蕩,本身沒有任何光源,半開的木門裏透進來些亮光,屋頂有殘破的地方,日光從缺口裏投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神像正上方,因為此時是白天,不點燈也基本能看清廟裏的情況。

內牆上刻着斑駁殘缺的壁畫,破敗的神像仍舊穩坐高臺,無悲無喜地注視着将祇的供奉之地視為容身之所的“信徒”,灰撲撲的案上放着一個香爐,角落裏有幾張破舊草席疊在一起,還有一只沾了血的碗,應該是那乞兒休息的地方。

江練慢慢走到壁畫前,仔細打量起來。

大約有四五幅的樣子,歷盡滄桑仍舊栩栩如生,可以看出雕刻者的技術之高超,第一幅是先民們跪拜在一個身披鬥篷之人的足下,中間幾幅已經看不清了,最後一幅,盡管已經褪色,也可以看出這是大片扭曲的斷肢血海。

這是哪尊神佛的廟宇?

瞧上去不像是個正神,反而像個邪神。

他回頭。

雲澹容正站在神像前,仰着頭,眉頭微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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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練也走過去,擡頭看起來,和人們記憶裏常常端坐着的、相貌和藹的神佛不同,這座神像似乎是一個身着古樸鬥篷的人形,臉部輪廓完全磨損,看不出本來的樣子,衣物和壁畫一樣,已經失去大部分顏色,依稀能看出玄黑和土黃兩色,哪怕透亮的日光落下來,還是呈現出一種妖異奇詭的色彩來。

他在記憶裏搜尋了一圈,無果,便詢問道:“師尊,這是哪位神祇?”

“長生天,”雲澹容言簡意赅道,“魔修信仰的神明。”

果然如此。

魔是魔,人是人,但也有人用魔族的修煉法子,修仙注重得道長生,修魔求的是無邊法力,自從連接人魔兩界的九霄道被徹底關閉之後,人世間剩餘的魔修早已式微,四處逃散,東躲西藏,哪怕有信仰,恐怕也只敢在暗地裏偷偷祭拜,難怪這座天尊廟被廢棄了。

雲澹容看了會兒,伸手打開香爐蓋子,裏面有灰。

似乎不久前有人來祭拜過。

江練迅速反應過來:“是兇手?”

“不好說,”雲澹容搖搖頭。

若是殺死乞兒随後祭拜,這意味着祭拜者和兇手是同一人,若是那人在乞兒死去後才來祭拜,那就是兩個人了,當然,也不能排除兇手在殺人後回到現場的可能。

還有一種可能,江練心想,如果乞兒就是祭拜者,那也是兩人。

他收回思緒,繼而往角落走去,那草席破敗不堪,有些地方爛掉了,只餘幾根纖維牽連着,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腥臭味,江練捏着鼻子,小心地掀開來看了眼,底下是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已經發黑了。

他正要放下,忽然注意到在比較靠近外面的地方,血上的痕跡有些奇怪,最前面是階梯狀的,然後稍寬,最後稍窄。

——是個腳印。

江練瞬間就明白了。

若是在血跡沒幹透前就踏上來,那腳印必然會被新的血液覆蓋,絕不可能留下痕跡。

“在兇手殺死乞兒之後,應該還有一個人來過,”他打量着那塊血跡,“多半也是祭拜的人。”

雲澹容思索了下,問道:“有沒有可能是官府的人不小心踩到的?”

“不可能,”江練不假思索,他清了清嗓,指了指那片血跡,示意對方看,解釋道,“官府之人的制服鞋子都是特制的,足下刻有‘官’的字樣,這裏的腳印明顯沒有任何标志。”

“原來如此,”雲澹容理解了,“那這第三人與乞兒被殺的案件應該沒有什麽關系。”

江練沉吟片刻,搖搖頭,“話雖如此,明知這裏死過人,還來這裏祭拜,感覺也不對勁。”

沒有線索,這些就都只是猜測。

他将草席小心地放下,總算沒激起太大的灰,兩人往外走,雲澹容忽然腳步一轉,在靠近壁畫的三尺處停下來。

這畫方才江練也看過,應該是信仰長生天的先民祭祀的場景。

莫非是他漏看了什麽?

江練正要問,那雙在壁畫上搜尋的目光停頓了下,雲澹容上前,伸手在某塊平整的地方摸索起來,那牆上到處都是灰,江練正要道我來,就看見對方手指停下來,敲了敲,輕巧按了下,那一小塊牆面向上滑動,露出一個暗格來。

原來有隐藏的機關!

他回過神來,取了張水符,輸入靈力,沾濕帕子遞過去給師尊擦手。

雲澹容接過去,那帕子約莫五六分濕,擦起來正好。

符的效果全看畫符人的筆墨,同樣一張符,有人能掀起滔天巨浪,也有人是一瓢清水。

“你自己畫的?”

“是……”江練有些不好意思,“弟子想,這種程度的水符用起來應該會更加方便。”

少可補,若是有需要,多用幾張便是,不至于浪費,确實符合他的性子。

那棉帕本是淺藍色的,被沾了灰塵的手一擦,多出幾道灰黑色的痕跡,他便折疊起來,簡單道,“我洗完了再還給你。”

這樣一來,對方就沒有帕子可以使用了,雲澹容想了想,從懷裏取出另一塊銅綠手帕,“先用這個吧。”

那手帕細膩光滑,應該是錦絲做的,瞧着就價值不菲。

他猶豫了下,還是收了下來,“多謝師尊。”

那牆上的暗格不大,高度也不算高,比寬更窄,整個呈現略微的扁平形,裏面是空的,四周落了灰,形狀看上去像是長方形的。

長方形……扁平……

靈光一閃,江練脫口而出:“書?”

雲澹容又用指尖碰了碰中間的區域,收回來一看,沒有半點兒污垢。

他點了點頭,算是贊同。

“放書的地方幾乎沒有灰塵,”江練定了定心神,“說不定就是今天發生的事情。”

若是上午前來,那豈不是能正好撞個正着,雖然說那人應該與剜心案沒有什麽關系,但在事情發生後出現在此地多少也有些奇怪。

那人既然祭拜長生天,那想必是個魔修,取走的書說不定也是與……

“江練。”

他的思考中斷了一下。

雲澹容已經将暗格推了回去,語氣平和地問道:“你對魔修怎麽看?”

嗯?江練詫異,他小心地瞄了眼,師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麽異常,像是随口一問。

是想知道自己之後如果碰到魔修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嗎?

或許是因為并非從小在修仙世家長大,也不曾親身經歷那段歷史,他對魔修并無多大抵觸,也不覺得有趕盡殺絕的必要,誰活着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要不作惡,魔修也只是修煉了不同功法的普通人而已。

師尊怎麽想的呢?

仔細算算,神都之變發生的時候,師尊應該是剛剛踏入修仙界,但到底也是經歷過的,會對魔修深惡痛絕嗎?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那個夢。

他思緒千回百轉,不過也就一秒鐘,張口就道:“歪門邪道。”

好标準的标準答案。

雲澹容定定地看着他:“當真?”

“……”

江練艱難道:“他們也可能……只是被卷入歷史洪流的普通人而已。”

雲澹容眼裏終于浮現出幾分笑意來,繼續問:“哪怕他們手上沾過血?”

既然已經說了實話,而且師尊明顯沒生氣,那也沒必要繼續裝下去。

只是這個問題嚴肅很多,江練慎重地斟酌了下話語,“沾過血的不是只有魔修,穆朝與玄朝更替的标志是平陽之戰,那場戰争裏,死傷共計三百一十五萬人,若沾血便是有罪,那有罪的是士兵、将軍、還是……”

他說到這裏便收了聲,雖然刻意避開了本朝,但若是提到那個詞便多少有些忌諱,江練巧妙地轉移開話題,“我小時候,村子西邊有一位獨居的老爺子,他腿斷了一半,大家都說他殺過不少人,身上煞氣重,和他接觸的人容易折壽,于是見着他就躲得遠遠的。”

雲澹容道:“無稽之談。”

“确實是無稽之談,”江練微微一笑,“我有時候路過,便和他聊兩句,才知道原來他曾參過軍,腿是在戰場上沒的,人也是在戰場上殺的。”

說起來輕描淡寫,當時其實怕得要死。

是快入冬的時候,他去西邊的林子那撿柴,那木柴比他人還要高出一些,抱起來就看不清路,踩到不知道誰丢的石子,重重摔下去,痛得呲牙咧嘴,柴火也散了一地,爬起來,擡頭一看,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那老頭就站在他面前,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褲腳空蕩蕩地垂着,兩頰瘦得凹下去,眼睛凝固着,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陰冷又死氣沉沉的,像是個飄蕩在世間的鬼魂。

大人們用會被殺掉的話來警告孩子,他也是聽着這話長大的,雖然不是非常相信,但多少有些害怕,整個人僵硬着,嘴角條件反射扯出個燦爛的笑來。

老頭的眼珠動了動,沒說話,彎下腰,吃力地替他把木柴撿起來,指了指旁邊的屋子,然後一手抱着柴,單腳跳了進去,江練茫然,委屈地想,不至于連這點東西也要搶走吧,轉念又想,他腿腳不便,傷口處怕是疼得驚人,如果沒有柴火,不知道冬天要怎麽捱。

這麽一想,又生不起氣來了。

他不知道對方剛剛的動作是什麽意思,不敢走又不敢進去,就站在門口等,過了會兒,那老頭出來,把東西給他。

那捆柴火用細細的麻繩綁了起來,系了個活結。

見他還在發呆,那老頭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快點走,然後就轉身進了屋。

江練抱着那捆柴火往回走,有小孩沖他扔石頭,他頭一偏就躲開了,借着柴火的遮擋裝作被砸到的樣子哎呦了聲,那小孩滿意了,嬉笑着跑走了。

他接着往回走,來開門的女人看見他就罵着跑哪偷懶去了,撿個柴去了一個時辰,男人道好了好了,讓他做飯去吧。

竈臺需要踮腳才能夠得到,他忽然感覺腿上有些癢,低頭一看去,才意識到膝蓋在流血。

應該是疼的,可那堆柴火被捆得嚴嚴實實的,分量也沉甸甸的,莫名其妙生出一種安心感來。

他想着,明天還要去一趟,順便把麻繩還給老頭。

不知為何,突然就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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