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他第二日又去西林那撿了重重一捆的柴火,用麻繩仔細包好,然後敲了那老頭的門。
屋子裏傳來緩慢挪動的聲音,他耐心地等了會兒,門開了,老頭低頭。
江練自然而然地把柴火遞過去。
老頭沉默着看了他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最終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兩人就這麽混熟了——或許是他單方面這麽認為。
他有時候會在那裏呆一會兒再回去,反正早回去晚回去都要挨打,跑得快一些,撿柴撿得快一些,就可以多省下些時間。
第一次進門的時候被吓了一跳,亂七八糟的,鍋碗瓢盆就丢在地上,角落裏堆着木柴和黃泥,老頭讓他随便坐,但這壓根連個落腳點都沒有,江練嘆氣,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的碎片,對方自顧自往床走去,就不管他了,嘴裏念念叨叨着什麽。
他一門心思注意着腳下,又想着從哪開始收拾,也沒注意聽,再加上那話說得又含糊,難以分辨,過了會兒,那聲音低沉下來,他才聽清對方在說什麽。
老頭道:小子,你知道嗎?
知道什麽?他心不在焉地想,沒問出口,又聽見對方自問自答般地說道,咱們隊一共三十五人,只有我一個人活着回來了,只有我一個人哈哈哈……
那老頭突然大笑起來,他就嗯嗯嗯地随口應答,挽起袖子開始費力地整理起堆在屋子裏的“垃圾”。
這什麽?
他嫌棄地丢到一邊的空地上,又去翻下一樣。
這個得好好存放。
他四處看了看,踮起腳,小心放到架子上,又接着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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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
笑聲轉變為咳嗽聲,漸漸低下去,突然就沉默了,他扭頭一看,老頭歪着倒在床上,手裏握着酒壺,雙眼濕潤,臉上涕淚縱橫,喃喃道,我可真命大啊……
“後來又去了幾次,我才知道,他年輕時候有個老婆,有個孩子,後來參軍,老婆就跑了,孩子也跟着走了,回來以後腿沒了,也沒人瞧得上他,就這麽稀裏糊塗過了一輩子。”
江練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仍然帶着輕松的表情。
雲澹容安靜地聽完。
“後來呢?”他問。
對方停頓了下,這才說道:“他是在來年開春死掉的,似乎是想要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被鐵盒砸到了頭,我去敲門的時候,身體已經冷了。”
“那小盒子是鐵做的,裏面有些碎銀子,我就拿那筆錢給他置辦了副棺材。”
江練說着,像是在笑。
過了會兒,他忽然道:“其實也沒有那麽命大對吧。”
命數這種東西,才是真正的無稽。
城南只有一條路,彎彎扭扭轉了兩圈,形成一個村。
兩人找了戶人家詢問了下剜心案發生的地方,那農戶面色一變,草草指了下就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差點撞他臉上,江練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惱,循着那人指的方向找過去,雖然只是個大致的區域,但幸好對比明顯,仔細看看便能發現具體是哪一戶人家。
兩旁的屋子看上去都有人居住,田裏的瓜果還帶着澆過水珠,唯獨那個院子像是荒蕪了,寂靜無聲,枯萎衰敗的植物藤蔓纏繞着一人高的籬笆,穿插着路邊随處可見的小野花,看得出主人平日裏有精心布局,只是此時蔫蔫地垂着,顯然有些日子沒澆過水了。
江練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比起另外兩邊來說,東側籬笆上的植物很雜亂,有些完全扁掉了。
“有人踩過,”雲澹容道,他仰頭看了看,估摸了下,這籬笆算不上很高,普通身高的男性只要蹬一腳就足以翻過去。
江練對比了下長寬,“應該是男性。”
再仔細看過一遍以後,兩人往院子中間的房屋走去,大概是之前官府查案時來過,門沒有上鎖,只是輕輕帶着,一推就開,屋子裏只放着桌椅床之類的簡單生活用具,靠牆放着櫃子和梳妝臺,地上有一灘血。
桌子上放着一壺茶和兩個杯子,還有火柴和一根燃了一半的蠟燭。
江練拎起來掂量了下,那茶壺裏的水還幾乎是滿的,杯子則只有一杯裏面有水。
——兇手一進門就動手了。
——那人來沒有提前打招呼。
——恐怕是熟人,或者是有正當理由來拜訪的人,至少那人上門時,她雖然意外,但沒有喊人。
他放下茶壺,雲澹容則在櫃子前面露猶豫。
櫃子分為上下,上面的櫃子裏有個小罐子,裏面放的是茶葉,至于下面的……想來是衣物。
他在內心默念了好幾遍冒犯了,然後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拉開,意料之內的香脂氣,出乎意料的是,本該整整齊齊擺放的衣物此時早已被翻得亂七八糟。
官府搜查時做的?還是兇手?
江練飛快瞄了眼就準備合上,眼角忽然注意到有什麽閃閃發光的東西,他用指尖撥動了下,被卷起來的衣物裏散落出來一些小碎銀。
“兇手似乎是想找什麽東西,”江練道,“但不為財。”
雲澹容道:“恐怕是沖着心髒來的。”
幹出挖心這種邪祟之事的不會是什麽正道,祭拜邪神長生天的必然也是魔修。
如今這世道,魔修本就寥寥無幾,此處靠近秋生劍宗,居然就有兩個,所謂燈下黑不過如此了。
雲澹容又道:“那人挑選對象的方式似乎毫無規律。”
天尊廟裏的乞兒,城南獨居的寡婦,兩人之間毫無聯系。
“或許只是看落單者好下手,”江練道。
只是這樣一來,問題就更麻煩了。
若是受害者之間有聯系,還可依靠推測提前埋伏下來,若是随機挑選落單的,那真的是如同大海撈針,哪怕已經近在咫尺,兇手臨時改變對象也是完全可能的。
另一邊的梳妝臺桌上放着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有抽屜,沒有上鎖,他拉開看了眼,裏面是一沓信件,拆了兩三張,剩餘的全都散亂地鋪開來。
那信件內容是些家長裏短的,兇手大概是翻了兩張失去耐心,就丢在那裏不管了,江練把它們收拾了下,折起來塞回去,又一張張理好,正準備放回去,忽然感覺其中一張的手感似乎比其他的都更加厚一些。
對光照了照,裏面除了信紙以外還夾了什麽,被折成了更小一些的長方形,他打開,用手指夾住慢慢抽出來——居然是城南巷子盡頭一間房子的地契。
這種重要東西,怎會夾在信件之中?
他放回去,只聽雲澹容忽然開口。
“有風。”
門進來後就合上了,哪裏來的風?
火符燃着蠟燭,屋內瞬間亮起來,兩人輕輕屏住呼吸,只見火光本來處于正中央,突然之間向右偏移了一點點,又很快恢複到原來的位置,微微晃動着。
江練往反方向看去。
那地方靠近床,被子雖然有縫補的痕跡,但很幹淨,一角耷拉在地上,似乎是很随意地被擱置的,後頭的牆上是窗戶,此時木頭卡着,是上着鎖的,他走近一些,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紙糊的窗右下角有個不明顯的小洞,手指在那裏放了會兒,果然有很輕的風。
右邊的鄰居家是個四周是用籬笆圍起來的院子,裏面種着些蘿蔔土豆之類的蔬果,江練望了望,有個大漢在鋤地,便喊了一嗓子。
“誰啊——”那大漢聞言停下手裏的活,順着聲音看過來,看見兩人站在門口,連忙把鋤頭丢一邊,随手抓了塊布擦了擦手,恭恭敬敬地出來迎接,“仙人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別的事,”江練客氣地點點頭,他指了指隔壁一牆之隔的院子,“就想問問,你就住她隔壁,那女子遇害那晚,你有沒有聽見或者瞧見什麽動靜?”
“哦這個啊!”大漢點頭,“有啊!那天正好我半夜起床小解,迷迷糊糊瞧見蔣家娘子的院子裏有個人影,趴在窗口,我就喊了聲,那家夥就翻牆逃了,就可惜天色太暗,沒看清臉,要不然我非得逮着那混球揍一頓!”
原來那籬笆上的腳印和窗戶上的小孔是有人在偷窺。
“大哥仗義啊,”江練配合地抱了個拳。
“嗐,鄰裏嘛!”那大漢也是個爽朗的性子,話匣子一開就說個沒停,“她丈夫去年走的,也沒給她留下個孩子,她一個女人,也不容易,咱們鄰裏間能幫就幫一點。”
“聽說有兩人為她起過争執?”
大漢想了想,“應該是王小賴和村長家的兒子吧,他們倆都喜歡沒事就湊她門前,”他又搖搖頭,攤攤手,“不過我看他倆都不是真心的,多半是想占便宜,可她一個女人,不依靠男人又能怎麽辦呢。”
那也不一定,江練心想,雖然還沒見過他大師姐其人,但入世劍絕不是需要他人保護之輩。
有時候不是沒本事,而是沒機會。
他斂起思緒,詢問道:“聽說有人去自首了,是他們倆其中的一個嗎?”
“那倒不是,”大漢道,“去自首的是齊河,去完又給放回來了,不知道是為啥。”
“敢問那位齊河家住何方?”
“喏,”他爽快地指了指,又搖頭嘆道,“就是前面貼着門聯的那戶人家,這小子還是個讀書人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瞎說什麽,”正說着呢,一婦女從屋子裏出來,蹙眉呵斥,“齊河和雯雯兩情相悅,哪裏會殺她。”
“啊?”大漢一愣,面露吃驚,“這……我沒看出來啊?”
“你能看出來個什麽啊,”那婦女白他一眼,嗔怪道,“當初我心悅你你都沒看出來。”
大漢臉一紅。
這可是夫妻間的鬥嘴,兩人不好插嘴,江練眼觀鼻鼻觀心,一門心思盯着腳尖指向的土地,嘴角還挂着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偶然間餘光一瞥,只見他師尊表情淡然出塵,目光飄渺悠遠,仿佛在凝視着觀山居外山崖高處的雲卷雲舒。
這是在看什麽?他好奇地擡起頭,循着對方的視線望過去,差點笑出聲,後院裏,兩團毛絨絨的鵝黃在菜田裏叽叽喳喳地蹦跳着——竟是兩只菜雞在互啄!
大漢委屈地辯解了兩句,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垂頭喪氣地不說話了。
那婦女這才緩了神色,轉頭對他們歉意道:“兩位仙人莫見怪,我這夫君心大如牛,齊河絕不會是殺害雯雯的兇手,只是其中隐情我們就不清楚了。”
江練連忙回神,斂了笑意,正色道:“無妨,多謝兩位的幫助,我們自有分寸,祝二位琴瑟和鳴,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