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什麽對質,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江練沒敢去找師尊,甚至連回去時的開門都是小心翼翼的。
這太奇怪了!哪怕他心裏清楚,自己完全沒有必要這麽緊張——畢竟他又沒做錯什麽——但還是仿佛做賊心虛般,輕手輕腳地進了屋,連燈也沒敢點,生怕一牆之隔的師尊聽見動靜,知道他回來了。
主要是,他實在沒想好怎麽面對師尊。
回來路上,他想了很多,比如師尊或許是想煉別的丹藥,恰好也有這一味藥材,或者是替別人領的,他倒不覺得雲澹容會是兇手,那幾起兇殺案發生時,師尊都在山上好好閉着關呢。
稀裏糊塗想了很多,但就是沒想好怎麽面對正主,他心裏有數,這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便是今晚不見面,明天也是得見的,但能拖,就拖一會兒吧。
正嘆着氣呢,忽然聽見窗外有動靜,很輕微的咯吱聲,原以為是樹枝被風吹動,過去一看,窗底下的縫隙裏塞着什麽白色的東西,薄薄的,細細的。
江練謹慎地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一端,小心地取出來一看。
——那竟然是張紙條。
翻開再看,上頭寫着:想知道剜心案的線索,子時一刻,蒼桐樹下見,一個人來。
那字跡是很刻意的潦草。
這倒是稀奇。
千百個念頭在腦內轉了一圈。
遞這張紙條的人是否是兇手?可兇手為何自己找上門來?但要說是陷阱……他遲疑了下,有些想不明白,蒼桐在鎮中心,在鎮中動手,當真不怕被人看見?
是否要告知師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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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靜悄悄的,隔壁的房間也寂靜無聲,他踟蹰再三,還是沒有去敲門,而是轉身向客棧外走去,反正這鎮子就那麽大,若是有事,傳音玉佩也可使用,不過片刻就能趕到,況且那人尋他所圖為何尚且不清楚,不到緊要關頭,他并不想麻煩師尊。
他上下山一趟,花了不少時間,此時已經接近子時。
街上沒什麽人,兩旁店鋪都已打烊,紙糊窗內曳曳着幾盞微弱亮光,江練行走在苔綠青石板路上,參天的古樹遮蔽天日,月光從葉片穿插的縫隙間灑落,脈絡絲絲清晰可見,風一吹就發出沙沙的聲音。
環視四周,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安靜到近乎詭異。
他站在蒼桐下,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覺。
“你來了。”
那聲音嘶啞異常,一個人影突兀地從樹下顯現出來,他穿着身黑衣,身後背着把木劍,看不清面容,身形矮小,與薛仁并不相符。
江練一驚,退後兩步,警惕地打量着對方。
奇怪,他完全沒有聽見動靜,也沒有看見什麽,那氣息仿佛是一瞬間出現的,薛長老的修為有那麽高深嗎?
疑惑先按下不提,江練定了定心神,視線落在他背後的劍上,又轉移到他臉上,眯着眼睛,“你應該不是來自首的吧?”
到底是什麽能讓他有恃無恐地出現在這個地方?
“自然不是,”那人沉着聲,嘲諷地笑了下,“我的計劃,需要有人幫我完成最後一步,因此,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這話直接默認了他是兇手。
真稀奇,江練表面不露聲色,但內心詫異,既然知曉他們在追查這件案子,那自然是要逮捕兇手的,為什麽會覺得他會幫他?
總之兇手是他沒錯,暫且拖下時間吧。
江練沒有一口否決,他不動聲色地往玉佩裏輸了些靈力,繼續問道:“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那人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仙翁壽無極——修仙者逐道修煉,所求不過是天與長生。”
江練毫不客氣:“那你應該好好修煉,走什麽歪門邪道?”
不知道是哪個詞觸動了對方的情緒,他察覺到對方的氣息暴虐了一瞬間,又很快平穩下去,“我要真正的無極。”
江練明白了,笑他癡心妄想:“自古無長生。”
那人道:“我會成為第一個。”
那可真是好大的口氣,江練反而想笑,“那我為什麽要幫你?”
聽他這麽問,那人忽然笑了,那笑聲像是刻意壓着喉嚨,嘶嘶作響,語氣裏含着濃烈的惡意:“你不奇怪嗎?你的大師姐是靈秀山莊的大小姐,又是劍道天才,你的師兄是天都府上的小侯爺,又精于符道。”
“你呢?你是絕世天才還是名門望族?你師尊為什麽會收你為徒?”
這話說得字字誅心。
這事……他确實奇怪過……
江練的手無意識地摩挲了下玉佩,反問,“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那人胸有成竹道。
“怎麽可能,”江練半真半假地嗤笑了聲,“誰能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麽,你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我就是知道。”
“既然如此,那是為何?”
“你答應我的要求,我便告訴你。”
“我自己去問他不就行了嗎?”
那人冷笑:“你不敢。”
江練本想說他為何不敢,可無數次,那些欲言又止的場景在腦海裏一閃而過,話到嘴邊沒說出口。
這一停頓,就晚了。
他知曉自己已經錯過了反駁的機會,默然下去,那人又冷冷笑了聲。
“若是你決定好了,明日子時後,一個人去城外蒼林。”
話音未落,那人身影一閃,憑空消失在樹下,風似乎大了些,枝葉摩挲,像是有人在嘆息。
剩下江練獨自靜靜伫立在樹下。
方才的話雖然聽着刺耳,但并沒有真正傷害到他,畢竟那确實是真話,他心裏有數。
對于原因,他确實好奇,但此事孰輕孰重他還是有分寸的,若是先去一趟也無妨,反正對方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出爾反爾他是半點愧疚都沒有。
江練斂眉。
片刻後,他突然道:“出來。”
風停葉止,寂靜無聲。
他不惱,反而笑了,一字一句道:“你若是不出來,我就扒了你的樹皮。”
話音落地,又是一聲嘆息,青衣男子悄然出現在一步之遠的地方。
果不其然,那蒼桐修煉千年,早已成妖,花草樹木生于天地,能力多為幻術,他怕不是從客棧出來沒多久就已經入了幻境,那兇手。
“雖是無心之舉,但這鎮子上的人們也供奉了你百年之久,為何為虎作伥?”
“我欠他一個人情,”男子道。
“人情?”江練指向來時的路,那裏是千家萬戶的燈火,“你欠他們的人情豈不是更多?”
那男子神色不變,“我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供奉已有千年有餘,我也庇護了這方土地千年有餘。”
“你的意思,互不相欠?”
男子默然片刻,不可置否。
“你的感知完全可以伸到整個鎮子吧,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你都知曉,你早就知道兇手是誰,”江練聲音冷下去,“那幾人就在你的視線下被殺死,你也毫不在意?”
那男子仍然不為所動,平淡道,“生死有命。”
妖與人不同,人的靈智為後天開竅,妖的靈智則誕生于天地,生來的東西沒有好壞之分,更何況蒼桐又是草木之心,花開花落自有時,人與花草樹木又有何異?乘風而起,随風而落。
但是,哪怕不害人,有能力卻不救人,坐視他人被害,與作惡又有何異?
江練神色更冷。
男子似有所察。
“況且,我無法以真實的面目現身于人前,因為我是妖。”
這話的語氣雖然仍然平緩,但內容聽上去反而多了些微不可查的情緒,江練動了動眼珠,似有所悟。
“你分明身處世俗之中,又無意入世,說來說去,你不像個人,”他道。
“我本來就不是人,為何要‘像個人’?”那男子反問。
“确實不必,”江練聽見自己冷靜道,“我向來覺得不像人算是什麽錯,相反,因為對方與自己不同就排擠、厭惡,這反倒是錯。”
“但情感與行事是兩件事。”
“不管是恐懼、擔憂、憤怒,還是一時熱血上頭的沖動,但凡目睹那一幕的是個人,或多或少,都不外乎會有這些情感,進而在這些情感的支配下做出行動。”
“你沒有,這才是你與人世間格格不入的原因。”
烏雲如湧,天色愈發陰沉,幾點水珠悄無聲息地墜落、一滴、兩滴……砸得粉身碎骨,隐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
江練回到客棧,他方才去了趟城外的河床,忙活了半個晚上,雖然已經清洗過,衣服上還是沾到了些黃泥。
推開門才驚訝地發現屋子裏點着燭火,雲澹容坐在桌旁,聽見開門聲,擡眼看來,江練心下一緊,下意識張了張嘴,但大腦沒想好該說什麽,可對方只是仔細打量他片刻,見他無事便起身,“抱歉,擅入你屋。”
好像等了那麽久只是為了看他一眼是否安好。
江練心頭一動。
“師尊。”
他回過神來時已經喊出口了。
雲澹容停步,等待他說下去。
要說嗎?
要問嗎?
問他為什麽收自己為弟子?
他會得到真實的答案嗎?還是說,他其實寧願得到虛假的答案。
燭火搖曳間,兩人對視。
“……無事,”片刻後,江練搖搖頭,他語氣踟蹰,“我只是在想,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到底是真實的因果循環,還是人的自我安慰?”
那句拿來安慰齊河的話,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确定。
雲澹容看了他半晌,說,“我不知道。”
對方分明還有話未說完,江練安靜地等待着。
師尊看着他,目光清明。
“但我覺得,有些話不必真實,俗語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可對修仙者而言,鬼神皆是無稽之談,但若是這句話懸在心中,不管你信不信它,它都能在關鍵時候拉你一把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