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秦淮河自東向西貫穿金陵,畫舫如織,悠然穿梭橋洞,但見兩岸華燈映水月,玲珑綽影,香脂滿樓。

正是花燈時節,熱鬧非凡。

是正月裏,金陵下了雪,茫茫一片。

大紅燈籠高高挂,映照着滿地銀輝。

進院內,人影交織,管家和婢女正在布置清掃,忙忙碌碌,熱鬧非凡,此時臨近新年,這間宅子的主人每年這時候都要回來住一段日子,隔扇門一開,一小厮裹着棉襖,拿着掃把出門來掃雪,天寒地凍,他跺了跺腳,又搓了搓手,手指仍然被凍得通紅。

那雪落下來沒多久,還不曾結塊,掃起來容易得很,他打定主意速戰速決,一把掃帚使得虎虎生風,那雪本就輕又散,一掃而過,圈圈蕩開來,倒像是被劍氣激起般的,他也得意高興起來,恰好四下無人,便玩得愈發有趣,潇灑一揮,口中還念念有詞,念的盡是話本裏的那些英雄大俠臺詞。

分明是冬日,一時之間竟有些隐隐發汗。

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聲響,以為是主人家提前回來了,連忙收起玩樂的心思,戰戰兢兢地站直,轉頭一瞧,倒不是主人家——巷子口,兩個身影正信步而來,身形皆颀長,薄春衫外僅僅披了件鬥篷,寒風卷起一角,兩三片雪花飄進去,小厮打了個顫,只覺得看着都冷。

這條巷子裏只有這一戶人家,若是随便走走,也該去車水馬龍的主道上,小厮奇怪,他老老實實地拿着掃帚在地面上掃了幾下,那雪在路邊堆成小山,那兩人已經走到了面前。

黑衣公子笑着問道:“敢問貴宅院內是否有一棵桂花樹?”

此時并非金秋,聞不到香氣,自院外望去,也是瞧不見那棵樹的,小厮訝異,再瞧他們倆,通身氣度不凡。

“是有,”小厮以為他們是主人家的熟客,連忙收起掃帚問道,“兩位可是遠道而來的客人?”

“并非,”白衣公子搖頭道,“曾在此居住過而已。”

原來如此,小厮恍然,心想他家主人買下這處宅子已有七八十年,瞧這兩人年紀輕輕,恐怕是先祖曾在此居住過,路過時特意來瞧上一眼倒也無甚奇怪。

又聽那黑衣笑着問道:“當時年少,曾在桂花樹下埋了兩壇子酒,未曾想世事變遷,一經數年,不知那兩壇酒是否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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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想了想,只道:“不曾聽聞主人家談論過。”

白衣思忖道:“既然如此,可否勞煩你替我們走一遭?”

小厮抓耳撓腮了會兒,為難道:“這……主人現在不在家,我怕不能做主。”

黑衣又問:“那你主人何時歸家?”

“約莫就是這幾日,”小厮算了算,“主人上一封書信是三日前來的,最遲不過大後天。”

白衣微微颔首:“好,那我們改日再來拜訪,還請勞煩通報一聲。”

小厮爽快地應了。

兩人又閑庭信步地往來時的路走去。

快走出巷子時,那黑衣公子仿佛想起了什麽,忽然駐步,小厮以為他還有吩咐,連忙望過去,卻見對方回頭笑道:“方才那招天女散花好看得很。”

語帶調侃。

那小厮愣了愣,反應過來,臉唰地漲紅。

原來自己方才那番獨角戲竟是被人瞧了去了!

正羞着呢,身邊突然什麽東西崩落的聲音,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堆小山一樣的雪不知何時被雕成了雪人的樣子,五官簡單,但神情活靈活現,再配上衣物和腰間長劍——正是他方才念的話本裏的大俠角色!

再看去,那兩人身影已經消失在巷子口了。

“來時瞧見有人在猜燈謎,師尊可要去試試?”

“可,”白衣點頭,又莞爾道,“原來你還有這麽一手。”

說話人正是雲澹容和江練,幾日前,滿覺寺中定慧大師的舍利子被不知性別的陌生人盜走,不空将他們誤以為是賊人,大打出手,誤會解釋清楚後,商議之下,決定按照寺規來處置,擅用聖物且傷人,理應處罰加逐出師門,考慮到前者是事出有因,兩人又都無意逼人太甚,便免了驅逐這一條,受了鞭刑,在院內苦修,不得踏出一步。

在那之後,他們倆第二日便離了寺廟,乘坐畫舫來到金陵城內。

方才那座雪雕像,正是江練用劍塑出來的,雖形只有五分像,但意有七分足。

“小時候閑得無聊練出來的,花草、冰雪,什麽都可以玩,”他笑道。

話語間,兩人已經來到了燈市,說是燈市,其實是沿着秦淮河挂起了四排燈籠,襯得蕩漾的水面更是波光潋滟,兩側最外面的花燈下挂有淺紅色的紙條,字跡如娟,皆是這十裏百樓中的女子親筆所寫,上頭寫着謎面、樓名和相應的序號,若是知曉答案,可取白紙記下,答對最多的人将由花魁親自頒發獎物。

平日裏,想見花魁一面那可是難如登天,便是千金也難買,此時對着那紙條摩拳擦掌、苦思冥想的人多是為了借此一年一次的機會一睹美人芳容。

江練随手撚了張無人觀望的,一翻,那字跡清晰秀麗。

他念道:“元宵歡度迎佳客——打一詞曲牌名。”

雲澹容道:“喜春來。”

江練松開手,去翻旁邊一張,又慢慢念道:“窗前江水泛春色——打一中草藥名。”

雲澹容又道:“空青。”

江練哎了一聲,笑道:“看來是難不住師尊。”

青石板路上人流如織,熙熙攘攘,走路間摩肩擦踵,旁邊有人聽見他倆的話,慌忙取了紙筆記下,兩人都無意去争那個第一,自然也不在意,只一笑了之。

江練笑道:“看來花魁的獎勵是拿不到了,難得來一趟,空手而歸太可惜,我給師尊補一盞燈吧。”

既然是燈市,自然也有賣燈的,宮燈、走馬燈、花卉燈、鳥禽燈等等,一應俱全。

前頭的小女孩開開心心地提着盞白兔燈跑走了,那攤主喜氣洋洋地看向他們,問道:“都是自家手工做的,二位喜歡哪個?”

雲澹容仔細看了圈,瞧見盞蟠螭燈,做工精巧,魚、兔、鳳之類的影子随着走動一一呈現在薄薄的紙面上,忽然又是一轉——龍後頭居然是兩只互啄的小雞,他一下子沒忍住笑了,指了下,“那個吧。”

他平日裏雖然沒有刻意端着,但眉眼生得冷清,笑也只是微微彎着嘴角,這一下如同冰澌溶洩,江練眨了眨眼睛,回過神來時,那攤主已經靈活地把那盞燈挑了下來。

“客官好眼神,這本來剪的應該是個鳳凰,結果手一滑,把羽毛給剪了,只好改成雞,給您便宜些。”

說好他補的,江練連忙付了錢,雲澹容接過花燈,舉起來,仔細看了看,那雞的邊緣果然有剪壞的痕跡,不認真看根本看不出,手工了得。

那燈的影子在他沉靜從容的臉頰上轉了圈,黑眸燦然若星,連睫毛顫動的弧度都一清二楚,美人看燈,燈下看美人,江練沒忍住又偷偷瞄了眼,沒想到雲澹容忽而偏頭,霎時間,兩人四目相對。

雲澹容怔了下,慢慢放下燈:“你在看我?”

他自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這個年齡了還喜歡這些小孩子的東西,還被自己徒弟看了去了。

江練張了張嘴:“我……”

忽然一卡,他覺得自己說是有點奇怪,說不是好像也不太好,轉念一想,不如順勢開玩笑地誇贊兩句師尊天人之姿,正要開口時,剛剛那幕突然在腦海裏一閃而過,不知怎麽的,這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他詞窮,只好咳了兩聲,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把視線投向不遠處的石橋,“那邊好多人,師尊,我們去瞧瞧吧。”

橋分明是用來過河的,可上頭沒什麽人,底下卻圍着許多人,仔細一看,那橋身上寫着窩風橋三字,橋洞裏吊着一枚大銅錢,銅錢孔中有一只小銅鐘,上書“鐘響兆福”四字,不少人将手中銅錢擲出去,水聲連連,有那麽一兩個成功的,水面上響起空靈的鐘聲。

雲澹容一看便明白了,“原來這習俗還在。”

江練看了會兒,江南到底是富碩之地,若是放在他從小生活的村子裏,好彩頭不如真金白銀,沒有人會丢真錢,便是有,那丢下去的錢幣怕是半日就會被撿完。

他問道:“這有什麽寓意嗎?”

“若是能用手中的銅錢投中銅鐘,就能心想事成,”雲澹容遞給他一枚銅錢,“去試試嗎?”

心想事成,江練琢磨着這四個字,他接過銅幣,捏在手上苦思冥想了半天,期間有人歡天喜地,也有人搖頭離去,但大家的腳步都很輕松,到底只是一個好彩頭,玩鬧結束還是要回歸日常生活,他在沉思,雲澹容也不催他,靜靜地看着他沉思。

江練心想,他是沒什麽所求的,從小所求的現在都有了,不如給師尊求一個。

那要什麽呢?長命千歲?師尊想活那麽久嗎?得道飛升?飛升了又如何?那裏會比人世間更好嗎?

思緒千回百轉,突然有四個簡單的字眼浮上心頭。

——平安喜樂。

他投出那枚銅幣,一擊即中。

鐘聲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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